鲁迅仿佛炼金术士,原本平淡无奇的文字,一经他的点染,立即发出异样的光彩,《呐喊?序言》中的铁屋意象,独特而诡异,一旦过目,就很难忘。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
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呐喊〉自序》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三日)
意象的原创是非常艰难的,往往是移用或者化用而来,于是便生疑问,铁屋意象,可有渊源?
莫非是来自贾谊?《过秦论》有这样一段: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渊,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贾谊描述秦始皇一统天下,“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坚固而万难破毁,与铁屋完全一致。而鲁迅对贾谊深有研究,1926年,在厦门大学讲授中国
文学史课程,作讲义十篇,即后来收入全集的《汉文学史纲要》,其中《贾谊与鼂错》专列一篇,他认为贾谊“有文采而颇疏阔”,一语中的。
两者都极具象地画出旧的传统专制,以及不受任何限制的权力的可怕;反过来也比照出被奴役者的艰于呼吸,动物一般的,只知默默忍受——君王的家
天下,正是人们的国之牢,这种绝望的无可遁逃感,暗中传承,非常相似。然而,一者形容国家城池,一者只是一间屋子,毕竟还是不同。
得见哈迎飞教授《论鲁迅与佛教文化的关系》一文,言“铁屋”由佛经中“火宅”意象演化而来,出处在《法华经》卷二《譬喻品》:
“国邑聚落,有大长者、其年衰迈,财富无量,多有田宅,及诸僮仆。其家广大,唯有一门,多诸人众,一百二百,乃至五百人,止住其中。堂阁朽故,墙壁隤落,柱根腐败,梁栋倾危,周匝俱时,欻然火起,焚烧舍宅……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比较此二者,有三点相同——都属危险困境,不可安居久留,此其一;有人(呐喊者/老者)发现险情,而大部分人浑然不知(昏睡者/嬉戏的幼童),此其二;其中人员,必须立即离开,否则将会死去,此其三。
然而也有不尽吻合的地方。
第一,屋小而宅大,屋只一间,宅则要大得多,《法华经》中的宅更大,可以容几百人,“其家广大,唯有一门,多诸人众,一百、二百、乃至五百人、止住其中”。
第二,铁屋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的人,根本出不去;宅则有出口,“是舍唯有一门,而复狭小”,只不过幼童贪恋嬉戏,不知道火烧眉毛,不想出去而已。
第三,屋不透风不通气,使人昏睡直至闷死,并未着火;宅则有大火从四面起,形势更危急。
第四,屋坚固不可摧;宅则破败不堪,“堂阁朽故,墙壁隤落,柱根腐败,梁栋倾危”,即将倾侧。
哈迎飞教授认为:“不同处在于,‘火宅’中悟者为长者,迷者为其子,而在‘铁屋子’中觉醒者是接受了现代文明洗礼的现代知识分子,熟睡的是大众。”其实这里最重要的区别在于,同样是觉醒者,火宅长者,乃在宅外;而铁屋醒呐喊者,身在屋内。
再去翻检资料,忽然发现,铁屋还有更直接的出处——同样来自佛经,但并非取自如来的人世间比喻,而是源于地藏的地狱描述:
“地藏白言:仁者,铁围之内,有如是等地狱,其数无限。更有叫唤地狱,拔舌地狱,粪尿地狱,铜锁地狱,火象地狱,火狗地狱,火马地狱,火牛地
狱,火山地狱,火石地狱,火床地狱,火梁地狱,火鹰地狱,锯牙地狱,剥皮地狱,饮血地狱,烧手地狱,烧脚地狱,倒刺地狱,火屋地狱,铁屋地狱,火狼地狱。
如是等地狱。”(《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中?地狱名号品第五》)
按照经中注释,火屋地狱与铁屋地狱,差别似乎不大,都是将罪人关在铁屋之内,烈焰焚烧,无处可逃。只是根据造业因时的轻重,两个地狱苦报也有区别:火屋稍轻,铁屋更重。铁屋中一片火海,何得闪避?
鲁迅移来铁屋,灭去火焰飞腾得惨烈之状,却更显出黑暗、阴冷、窒息——火宅尚属人间,铁屋来自地狱!
之后作品中,鲁迅屡屡提到地狱。
1925年《失掉的好地狱》,借地狱说明,军阀统治固然糟糕,好歹还有点自由空间,能够生长几丛惨白可怜的小花;预言接下来是更糟糕的极权统治,甚至使人怀念先前那个地狱的美好。
1926年《记念刘和珍君》中,更直接地写道:“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并非人间”是哪里?地狱而已!“似人非人”是什么?无非鬼众!
炼金术士,往往就是预言家。接着果然地狱来到!地狱中人,或受尽煎熬,无暇谈地狱感想;或出于恐惧,不敢论地狱暴政。于是公开的文字记录中,找不到炽铁炮烙,只剩下金光大道。倒是隔岸的香港,六十年代的武侠小说中,承继了铁屋意象:
“众人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来,但见那厅竟无一扇窗子,前后铁门一闭,关得密不通风,连苍蝇也飞不出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省悟,原来商家堡这座大厅建造之时已是别具用心,门用铁铸,不设窗户,瞧来墙壁也是极其坚厚,非铁即石了……用刀接连撬起
几块青砖,果然下面连成一片,整个厅底乃是一块大钢铁……过得片刻,头顶也见到了热气,原来厅顶也是铁板,上面显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烧。”(金庸《飞狐
外传》第四章)
金庸名此章为“铁厅烈火”,保留了铁屋坚固密闭的特征,也完全恢复了地藏经中的烈火焚烧——从吕小妹向陈禹复仇,到赵半山指点胡斐钻出狗洞救
出大家,直至最后“商老太怀抱紫金八卦刀,脸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头发均已着火,却竟似不觉痛苦”——
一路读下来,如入火聚,只觉热气扑面,不得喘息,找不到清凉门。
鲁迅在铁屋呐喊,金庸让铁屋焚烧,哭喊声求救声,与火声风声遥相呼应。地藏菩萨有闻,顿生慈悲心,叹道此乃尔等业报,不知何日往生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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