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一:爱情悬疑短篇小说
几年前有部电影叫**呼叫转移,讲的是一个“剩女”与数十位 “型男”美妙短暂的爱情故事。 后来影片的主题曲“红色高跟鞋”成为我非常钟爱的歌曲之一。偶尔感触到,再过几年,我也快 步入“剩女”的行列了。昨天,和我在北京萍水相逢的朋友素萍半年后重聚叙旧。她这个“爱情 小精灵”特意帮我看了个手相, 验证后, 我得到了答案: 我晚婚, 非剩女。 不过, “爱情小精灵” 又对我施了魔法。当晚,我在梦中做了一回“剩女”,与各位从天而降的型男相遇。 型男一:爱情魔法师预言---初中时暗恋过你的一个隔壁班的男孩。十多年后,他怀着一份 对昔日同窗的惦念和一个找人排忧解闷的偶然念头, 拨通了我的电话。 他用他并不有吸引力的声 音自述了自己近年来的生活经历和对未来的雄心。通话后,瞬时感觉莫名其妙。“他肯定以前暗 恋过你~”魔发师的话在耳边响起,从此开始了我与第一位型男的神奇邂逅,也是我对男人内心 世界理解的开始。 气场相投是深入了解他的铺垫, 他积压在内心的遗憾和找人倾诉的需要是我与 他继续话题的前提。我是一个非常好的倾听者,他是一个非常好的诉说者。我们思想的交汇谱写 出各自人生青春美好又苦涩的如烟往事。之后,我们都释然了,各自背上行囊,挥手告别,超各 自想象的未来方向奔去。从开始到最后素未蒙面。。。 型男二:爱情魔法师预言---军人叔叔虽然现在是给领导当司机,在部队没有个一官半职,但 是以后前途一片光明啊。 对军队的恐惧始于大学三年级英国文学课了解古代斯巴达克女兵惨无 人性的军队生活, 后来对军人的崇敬始于电视荧屏“许三多”的出现和一次和某个军校型男的偶 然通话。从此,也颠覆了我对“军人”的认识:军人叔叔课余修哲学课和国学课,军人叔叔真心 爱社会主义和拥护中国共产党, 军人叔叔工作福利好但是生活俭朴, 军人叔叔爱护自己的家人和 兄弟姐妹,军人叔叔人生曲折意志超强。我终于了解了,就像有些人是生来的歌者一样,有些人 是生来的军人,一身铁骨。“服从”是军人的天性,前提是舍弃自己可以拥有的一切。离别前, 军人叔叔赠我一本书叫舍得,一本很难读懂的书。 型男三:爱情魔法师预言---一个真正爱你的男人是不会在乎你头发少的。我虔诚的问:头发是 女人的第二张面孔,每个男人都在意的 作室。 “小姐,你好。欢迎光临格美美发”一进店门,一组帅小伙簇拥而上,顿时我感受到巨星 般的礼遇。 “我要给头发造型,看看我的头发,多难整啊,一般理发师不会弄。”我刁难到。 “我们的造型老师刚从上海学习回来, 挺棒的。 而且为了迎接店庆, 我们所有项目打八折。 ” “好的,那我要先见见造型老师。”我提出要求。 传说中的上海造型师终于出现了,我毫不客气地抛出七八十个关于美化头发护养头发的问 题,没想到这个年轻英俊潇洒的造型师对答如流。他的自信给了我重新为头发造型的勇气。毕竟 是专业的造型师,三五剪子就给我修了个发型。那一刻,我觉得镜子中的我是那么的迷人。 “敢不敢挑战一把烫发,”造型师质问道 可能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再加上对造型师专业风范的认可,我点头答应了。 。魔法师挥挥魔棒,告诉我:去北京格美美容美发工
两个小时之后,我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镜子中,时尚大方。 “小姐,慢走。”离开前,那组帅小伙再次簇拥而上。 过了好几个月,我仍然记得那个名叫伟伟的格美造型师,记得他为了保证我烫发药水的纯 度合格监督烫染师配药水, 记得他为了保证我的烫发效果好麻烦提醒烫染师卸药时间, 记得他见 我苦苦等待头发干时送上的一瓶鲜橙多。 春节前, 他发信息给我: “春节前, 全店项目打四折。 而且有我设计的韩款发型作主打。 ” 除夕那天,我发信息给他:“怎么过年,” 他回道“一个人喝闷酒。” 开年后的某一天有了剪头发的冲动,没有预约就去了格美。伟伟感动不已,用低沉的语调 说“去洗洗吧~” 出乎我意料,这次他剪得出奇的慢,还和我聊自己的工作,生活,未来。 “完啦,你把我的头发都剪没啦 。”最后,我照了照镜子,惊呼道。 我辛辛苦苦经营的齐肩发就这么被他剪去了一半。看着镜子中那个自己都不能再认出的自 己,我伤心愈绝。伟伟拉着我,忙着解释什么。我哭泣着,什么都没听进出。这时,爱情魔发师 出现了,她安慰道: “燕茹,是我的魔棒失灵了。去章光 101,美丽人生,从头开始 ” 离开后,收到伟伟的一条短信“等我有房,有车,有店时再去找你。。。” 我呆了,也许事实就如同魔法师先前预言的那样:美发师爱头发少的女人。 “是真的吗,谁能给我答案,“ 型男四:爱情魔法师预言---普通男人买给你的房子不能给你安全感和家的温暖,但是一个男建 筑师却能给你一辈子的幸福。与这个年轻的建筑师相遇在一次 KTV 同学聚会上,直到现在,我还 记得他一进包间门,跟在场的男宾和女宾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张开那两只长长的手臂,仰着头, 做出一个“飞行状”,自叹道“我家的卫生间都比这个大包间大 ”这就是这个家庭条件优 越,人生道路顺利,爱唱歌,爱写诗,爱编剧,爱动漫,爱杀人游戏,爱险峰美景,爱天蓝色和 米黄色的北京男人,浪漫帅气的年轻建筑师。 可能是由于具有共同的爱好---唱歌, 我有了了解这个陌生的北京人的冲动。 他和我一样是 个“乐迷”,他钟爱各个时期的流行音乐,其中“Beyond ”是他最钟爱的音乐人。他是个孝顺 的孩子,虽然不满家长的唠唠叨叨,但是还是默然接受,独自承受。建筑师的工作很辛苦,常常 加班赶项目,但是报酬很高,因此在女人看来,这样的男人很“抢手”。那么,他过去的感情经 历如何呢,他给了我四条线索:
第一,高中时,我喜欢过一个性格和打扮中性的女孩,但现在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第二,大学时,我从不做“没有原则”的事情。 第三,去年去相亲,那个女孩儿一见我就喜欢上了我,可惜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 当他讲到第四点时,头马上沉了下去。 K 歌后,他开车送我和几个朋友回家。可能是酒后糊涂,又可能是故意捉弄,他开着车在航 天桥下的环线转了无数圈找不到出口, 最后哽咽着说: “我是怎么绕都绕不出这个航天桥 “建筑师可以为别人造房子,但还是不能给我一个温暖的窝。”我心想。 我下了车,拦了辆的士,绕出了航天桥,回到了芙蓉里,大睡三天三夜。 半年后的某一天, 我和他在公主坟城乡华懋商厦一楼珠宝专柜不期而遇, 陪他的是位衣着潮 韩的年轻女子。 “她是位土生土长的航天桥女孩。”说完后,他害羞地低下了头。 我这才发现,这个女孩正是我们初次 KTV 见面时的女宾之一。 型男五:爱情魔法师预言---有种男人虽沉默,但眼睛会说话,魅力大。 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刚来北京时和老同学小田田逛王府井时听小田田提起的, “我们以 前隔壁班的某某现在在北京大国企工作,而且已经买了房子,而且现在他的交际面特别广。”后 来,在与老同学们电话闲聊时无意听到他的名字被提及,个人光环十足。去年春节前回老家,和 一个老同学聊到春节结伴回老家的问题,他向我推荐了一个人选就是他。在北京,处在我这个行 业,苦于寻找一个老乡;在北京,春运临近,苦于寻找一张返乡车票和一个同路人。我放下了女 孩子的矜持,第一次拨通了他的电话。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比沃螅缫粑锤牡乃鹊乃档溃?“我知道你,我现在把你的号码存起来。我回家日期不定。是同学么,有事情尽管说话。” 他气概不凡。 几天后,他发短信友情提醒“今年车票不好买,提前关注购票信息。” 在他的提醒之下, 我为车票的事情上了心, 并通过
范文二:墙(短篇小说)
天气说热就热了,没什么风,空气潮腻腻的,一些针尖大小的蚊蚋飞来飞去,如浮游生物,撞出一串串涟漪。冯宋什么也没穿,端着个膀子,在方寸才几平米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反正也没人进这个屋子。冯宋有时候就喜欢像古代的刘伶一样脱光衣服,同时也让自己的脑子脱光。每每走动的时候,从床头柜面板折射的光线里,冯宋都能看见自己下身的物件不时地晃荡,有一种下坠感。 小惠的身子埋在薄毯下。印象中,小惠爱赖床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小惠好像有一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这女孩嘴馋,动不动就在床上吃零食。那阵子冯宋经常疲劳地奔波在小吃店与女宿舍之间,几乎成了一个采购员。不过,冯宋倒是愿意小惠赖床。这给他与小惠之间的性爱运动提供了便利。有时候,看着埋在被子里的小惠,冯宋的激情会被小惠的一个细微动作点燃,他可以顺手把眼前那具鲜活的肉身转个90度,稍稍往外拖一点,运动就此开始了。此时的冯宋,难免会产生恍惚之感,并由衷感谢上天赐予自己的那份快乐与顺畅,简直赛过了活神仙。 可是,这个世界上,谁又能到达神仙的境界呢?牙齿还相互打架,何况是两个人呢。小惠爱使小性子。因为躺在床上懒得起来,她就经常颐指气使地动动嘴巴,命令冯宋。冯宋烦了的时候就说小惠是西太后。小惠说,西太后有我这样子的吗?小惠说,人家西太后养尊处优,用得着像我这么辛苦吗?小惠在她们厂里上的是三班倒。即便是赖床,也有时间限制,有时夜里还是得起来。小惠说,上夜班很辛苦的,不信你去试试看。冯宋就不吱声了。小惠一直对上三班这件事耿耿于怀。冯宋唯有识相地闭紧嘴。他不想让小惠借题发挥。 随着气温的逐渐升高,小惠床上的被子慢慢变薄了,准确地说,是又换薄了。小惠的脑袋露在毯子外,不大,可是那两只眼睛的面积倒是不小,大而圆溜溜。她看着冯宋在屋里无所事事地走动,突然说,你怎么像个无头苍蝇乱转呢,转得我眼睛都花了。冯宋抬起右手掠了一下头发说,你没感觉到天气热吗?冯宋说,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穿夹克衫呢,今年就热得连衬衫都穿不住,真想去游泳。小惠的眼睛盯了冯宋下面一眼,脸有点羞红,嘴角却绽开了微笑,你就是个野狗嘛,小惠说,只有野狗才不穿衣服。谁说野狗不穿衣服?它的皮毛就是衣服。冯宋分辨道。冯宋说完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走到了床边,手探进了毯子,一把就捏住小惠热乎乎的奶头。小惠尖叫了一声,小惠说,你干什么,放手啊放手啊。冯宋情不自禁,一下子就把小惠压倒了。 往常这个时候,小惠一般都象征性抵抗一下就放弃了。可是,这天她却用出了气力。冯宋通常是根据小惠的气力来判断小惠合作的诚意。他可不愿意勉为其难,弄得自己像个强奸犯。现在这世道男女都是你情我愿,谁还干那傻事呢。小惠这天使出的气力让冯宋醒悟过来,所以他马上就松手了,笑了笑,用手指掠了一下头发。冯宋觉得挺不好意思。小惠的身子他又不是不熟悉。小惠朝他翻了一个白眼,用手指戳戳靠床的墙壁。冯宋明白了。她们这里是集体宿舍楼,都是中央一条长走廊,两侧一间连着一间的小房间,小房间格局相仿,之间仅仅隔着一堵薄薄的墙,有点风吹草动隔壁就能听清楚。冯宋知道靠墙那边也是一张床。那个房间里居住的是个戴眼镜的姑娘。他时常能在走廊上遇见她。眼镜姑娘不太爱说话,性格有点内向,不过却让冯宋会失神地想起他的前女友。 冯宋以前正儿八经谈过一个对象,是经人介绍的。那姑娘是他们厂的土地征用工,面相老实,沉默寡言。冯宋去她的宿舍,她似乎蛮害羞,侧着身,低着头,一个劲地挑毛衣,好像冯宋是位严厉苛刻的监工。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不得已冯宋便随口夸了几句对方展示的手艺。姑娘神情忸怩地解释说这是给她侄儿挑的。她看起来确实精于此道,冯宋看见那件毛衣在她灵活的手指间海岸线一般不断绵延。有那么一会儿,冯宋看傻了,甚至忘了说话。他觉得自己可笑之极,怎么会想到去找一个本分的农村姑娘做老婆呢?当然这样说还为时过早,可是这个想念本身就存在着认识问题。冯宋喜欢的女孩显然不是这种做派,所以他很快失去了说话的热情。他就默默地坐在那里,陪着这个热爱传统编织业的姑娘百无聊赖,有一阵子他的脑子有点昏沉沉,他不得不摇晃一下,试图保持一点适度的清醒和礼貌。可是,他委实有点提不起精神,脑袋好像被什么牵扯着往下拽。不知道那姑娘有没有发现到这一点。不过,有一次冯宋强打精神睁开眼皮张望的时候,突然发现那女孩不知何时停下了手中的棒针,瞪大了眼在狐疑地观察他。这让冯宋着实吓了一跳。 他称她的前女友为小顾。毋庸置疑,冯宋后来和小顾谈了一段平庸之极的恋爱。从恋爱刚开始,冯宋就意识到了,这是一场毫无激情的往来。冯宋提出分手的姿态因此也很坚决,没有拖泥带水。唯一令冯宋感到棘手的是那姑娘后来失常的态度。分手的那天,小顾失去了原先存留的年轻女性的矜持,她跟在冯宋后面不停地唠叨,要冯宋给个分手的理由。那时正是上下班的时间,冯宋望着路边许多好奇的眼光,怪为难的。他看着小顾哭过的发红的肿眼泡,心里竟然也产生一丝怜惜。不过,冯宋最终克制住了瞬息而至的情感,他理智地对小顾说,对不起,我俩不合适。小顾呆了一下,她脸色苍白,昂着头,头发由于激动而神经质地哆嗦。小顾看来要一条路走到底了。她说,不合适?早干嘛去了?睡都睡过了,还说什么不合适?对小顾的这种说法,冯宋起初很震惊。他觉得小顾的观念确实是落后了点。最要命的是,你还无从解释。冯宋只能苦笑。 这段小小的情爱插曲(也许还算不上什么挫折),让冯宋下定决心要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他理所当然谢绝了随后一些亲戚朋友好心的撮合。急什么呢?总不至于陷入到为寻找而寻找的泥沼里吧。冯宋想。冯宋后来是怎么和小惠走在一起,冯宋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生活中一贯就是这么漫不经心地姑息着自己的。生命犹如流星,而流星之间的接近本身是无章可循的。他和小惠,眼下就是两颗无章可循的流星。 小惠是个活泼的姑娘,虽然有点虚荣,有点任性。可这只是白玉微瑕,况且,瑕疵有时也是一种生命体征。比如说,小惠爱打听冯宋的恋爱往事,看起来是小鸡肚肠斤斤计较,可是也有其可爱之处嘛,至少说明小惠的心里放着冯宋这块沉重的砝码。或许因为这个,冯宋有时候还故意夸大他和小顾之间曾经的恋情,甚至人为地捏造出一点故事,好比是做菜时放点茴香桂皮蒜末之类的作料,弄出点荡气回肠的效果。小惠为此闹过哭过,但是不一会儿,小惠就会乖顺地躺在他怀里,幽幽地说起情话来。令冯宋发愁的倒是,一旦煽情煽过了头,他自己也觉得困乏,好比是回锅肉吃多了,腻味得很。更不要说小惠了。他这边卖力地编织故事,小惠那儿却波澜不惊,见怪不怪地涂她的指甲或者翻她的时装杂志。所以,常常是,说着说着冯宋的嘴经常像老式磁带一样卡死。 重新引发小惠热情的倒是隔壁那位姑娘。说得准确点是敲墙声,如同一次别致的行为艺术。这是冯宋和小惠某次性事进行时发觉的。大概她们这儿的姑娘平日里无聊之极,就养成了敲墙的习惯,权当玩闹嬉戏。那次冯宋和小惠做得正尽兴之际,有节奏的声音响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排兵布阵训练有素的样子。冯宋和小惠两个人的动作就僵住了。都不好意思笑笑。不用说,一定是这边的床震波及了隔壁那位眼镜姑娘。那姑娘自然就要取个乐或者以示警告。 冯宋第二天就了解到那位姑娘的情况。正如小惠说的,那姑娘是单身,离家颇远(好像是一个盛产板栗的遥远山村),平时很少回去,吃住都在那个房间里。冯宋在走廊里可以经常看见这位姑娘。这姑娘很勤快,穿来绕去,动作麻利,手里无一例外会端点东西,有时是一袋购置的水果,有时是一只铁锅,有时是一只尿壶……如果眼镜姑娘的门开出一条两指宽那么大小的缝隙,你便会闻见菜油的香气向外飘溢。逢着吃饭时间,里面会准时传出滋滋的炒菜声。有时候,这个姑娘会因为受不了油烟的侵袭而跑出来。她脑后一根油亮的独辫因为咳嗽抖动不止。这显然是一位淳朴的姑娘。每次冯宋路过那里,都会这么感慨地想一想,而且不禁为自己和小惠放荡无忌的日常生活心生愧疚。可是,一走进小惠的屋子,他就不禁故态复萌了,重新变得无耻,和小惠纠缠不清。 所以当信号一般的敲墙声一传过来,冯宋马上就检点起自己的生活作风问题。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要脱胎换骨做个正人君子,或者挪到别处发展他们的情爱,而是,冯宋觉得,有时候心中保持一份歉疚对谁都有好处,而他需要的就是一份适度的歉疚。这可使他在经过眼镜姑娘的屋门前多少减轻一点自责。自然,在和小惠运动的时候,他也会合理降低一点强度,使声音传得不至于那么张扬。上帝知道,他可不想伤害一个姑娘纯洁平静的内心。 奇怪的是,他这么做,竟然被小惠看出点什么来了。也难怪,冯宋在小惠面前一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比如他时常把自己的身子坦诚地暴露给了小惠),可是他稍微收敛一下强度,小惠的眼睛却睁开了。小惠看起来很不满,小惠说,你想什么呢你。冯宋说,没想什么呀,你说我能想什么。那你,小惠欲言又止,脸红了,不是羞红的,是气红的,那你就不能认真点?小惠说着又闭上眼睛,抱住了冯宋。冯宋只有一条道走到底了。他也闭上眼睛,而且,重新鼓足了劲,努力往前。他可不想让自己成为笑话。他似乎听见身边的那堵墙又响了起来,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冯宋的脑子里又胡思乱想起来,他甚至歉疚地想,下一次遇见那位眼镜姑娘,一定要找机会说声对不起。毕竟,她原本静默的生活很可能会就此被人为地打乱了节奏。冯宋觉得自己是负有责任的。 那位眼镜姑娘,据说姓姚,这是冯宋后来才知道的,她似乎从未正眼瞧过冯宋。因为经常赶到女宿舍和小惠相会,所以冯宋碰见姚姑娘的机会真是蛮多的。如果不是由于一墙之隔,姚姑娘也一定会被冯宋的视线疏忽,就像冯宋疏忽其他姑娘一样。恋爱中的冯宋常常志得意满,自我感觉良好,以为自己活得如同皇帝一样逍遥。恋爱使人快乐,又令人堕落。还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沁人心脾的呢?有时候冯宋会怜悯地想象一下姚姑娘。他对姚姑娘过去的经历一无所知,对她目前的状态也一知半解,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姚姑娘确实活得毫无情趣。他能猜想到,当他和小惠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她一定是守着油灯做一些挑毛衣之类的枯燥的手工活(这一点类似于他的前女友小顾),甚至于,她表面的沉静只是个假象,冯宋能够想象,姚姑娘的心里多少是不甘的,当隔壁一对男女嘻嘻哈哈行苟且之事时,后者的内心免不了会顿生波澜。她便会茫然地停下手里的活,把耳朵竖起来,贴墙而立,以便让更多的热闹或者想象中的热闹得以传输。 有时候冯宋甚至深为姚姑娘惋惜,继而产生怜悯之情。想必姚姑娘本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敏感,聪慧,心思缜密,天生有着接纳新鲜事物的渴求,只是被一面墙暂时隔开了。这世上的姑娘原本都该是天性活泼的呀,无非只是面前有无一堵墙的区别。好几次,冯宋在长长的走廊里碰见姚姑娘,很想上去招呼一声。可那姑娘却表情冷漠,目不斜视,就好像冯宋根本不存在似的,或者是冯宋在这里虽断断续续好几个月了,但依然不能得到她的首肯。冯宋能感觉出空气中散发出的那种充满敌意的气味。但是,这有必要吗?冯宋不免在心里苦笑一声。偶尔冯宋也会和小惠说起这位姑娘的古怪表现。小惠嘴一撇,神情不屑地说,你别理她,也就一剩女。冯宋故做轻松地说,这么说我并没有得罪她。小惠说,是啊是啊,是她自己心理变态。 转机出现在某一个阴沉沉的夜晚。那个夜晚,宿舍楼意外地停电了。小惠去上班了,冯宋就独自摸黑出去买了几支蜡烛回来,远远望见走廊深处一簇火苗像舌头一样吞吐,阴森森的。走近了才发现是姚姑娘侧着身子俯在门前。姚姑娘的左手擎着一截蜡烛,右手在拨弄着门锁。风把烛光吹得摇摇欲坠,姚姑娘的长发也一跳一跳地,像是做有节奏的运动一般。冯宋忽然很想捉弄一下姚姑娘。他悄悄挨过去,啊地叫了一声。姚姑娘果然惊惶地跳开了,好像遇见鬼一样一声尖叫。这一声有穿云裂帛之势,倒是让冯宋自己也吓了一跳。姚姑娘的身子挺直了,眼睛直愣愣盯着冯宋(这让冯宋又一次想起了前女友)。姚姑娘看来很不高兴。你鬼叫个什么呀你。姚姑娘说。冯宋却恶作剧地摆出一脸笑模样,我以为我遇见鬼了嘛。姚姑娘板着脸说,你才是鬼呢。冯宋不再说话,歪着嘴笑一下,走到小惠的屋门口,开门,进去了。 一会儿,冯宋又出来了。手里也擎着一支跳动的蜡烛。冯宋说,你看,我现在也是鬼了。说着冯宋就拍了拍姚姑娘的肩膀。姚姑娘赶紧停止了拨锁的动作,跳到了一边。她说你干什么你,拉拉扯扯地。冯宋发现姚姑娘的脸居然有点红晕。这倒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事。冯宋说,像这种拨锁的活儿你们女的不行,还得看我的。说着冯宋就慢慢地拨动起来。冯宋曾经有过类似经历,所以,没几分钟,他就轻松地把门打开了。门一开,姚姑娘迫不及待进去了,在她轻轻把门带上的时刻,冯宋站在门外不失时机地喊了一声,慢着。冯宋的神情看上去挺委屈的。他说,怎么,你不让我进去喝杯水,难道连声谢谢都不说了?姚姑娘迟疑地把关门的手停住了,这样,借着微弱的烛光,冯宋可以看见那扇门的门缝大约留下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姚姑娘揶揄的笑声通过这道缝隙传了出来。姚姑娘说,你想得美! 冯宋后来对自己那晚的行为一度百思不得其解。他并不介意那晚自己表现出来的轻佻的态度。他对女孩子一向就是这么一个态度。谁让自己正处于一个青春的风口上呢,处于这个风口上,你就得为衰老的将来留下一点可资回忆的东西,否则,以后的日子就空虚乏味得很了。让冯宋疑惑的是自己居然鬼使神差地和姚姑娘开了那么一个玩笑。也许是受了那晚特定情境蛊惑才产生了这样的意外。冯宋一直觉得自己喜欢浪荡快乐的生活,并且希望自己就这么活下去。至于那种沉静的忧郁的内心情感,他是竭力回避的。这也是之前他对姚姑娘不以为然的缘故。可是,现在,他觉得像姚姑娘那么过日子也失为一种别致的活法,并不需要别人去指责什么。冯宋又想起了小顾,他和小顾的分手其实是很仓促的,他并没有了解小顾多少。 这段日子,冯宋注意到随着天气的酷热,宿舍楼里的姑娘们都穿上了漂亮的裙子,打扮得像花那么美了。连姚姑娘,也穿上了一条短袖雪纺连衣裙。冯宋好几次鼓动小惠去外面走走。可是小惠懒得走,她还是赖在床上。床的对面是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冯宋买来的一台二手的21寸彩电。小惠喜欢一边吃零食一边看电视。对于冯宋散步的建议她毫无兴趣,更别说跑到远方游泳什么的。有一次冯宋顺嘴提起游泳的事,一度让小惠兴奋了一阵子。大概每个人都有到大自然去放纵一回的念头。由于天热,冯宋和小惠对床上的事也不是很热衷。他们怕出汗。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每当小惠笑眯眯看那些裹脚布那么长的韩剧时,冯宋常常显得无精打采坐立不安。他对屏幕里那些遥远的舞台生活委实是烦透了。所以冯宋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或者去马路边散散步,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 冯宋发现姚姑娘的门经常虚掩着。却不见有人去串门。或许姚姑娘是想让凉风在她的屋子里穿来穿去,消解一下暑热,顺便使人心旷神怡。冯宋可以看见姚姑娘的身影在里面不时晃动。姚姑娘的身子很瓷实,面色也红润,外露的小腿和肩膀的肤色泛着健康的玫红光泽。冯宋心中的那份感慨又一次油然而生。多么朴实内敛的姑娘啊!冯宋由此理解了姚姑娘流露出的那份端庄的姿态。那是和小惠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造就的。当然,有时候冯宋也能听见里面传出姚姑娘的歌声,是时下一些流行的情爱歌曲,虽然音色听起来不怎么样,但足以说明姚姑娘感情丰富,并且一贯善于自娱自乐。有几次,冯宋的脖子伸直了,他很想去看看里面究竟是个怎样的光景,但想到这么进去(而且是接近一位沉默寡言的姑娘而非活泼好动的姑娘),似乎有点冒失,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倒是姚姑娘看见他会抿着嘴暗暗发笑。似乎从停电那晚开始,姚姑娘看见他,眼里就时常泄露出这种揶揄的微笑,这令冯宋困惑不解。他走了几步回转头,果然发现那微笑像花一样神秘地绽开了。冯宋的心里就惊了一下。这姑娘仿佛看透了他,连笑好像也一直笑到了骨子里,勘破了什么一样,总让冯宋觉得自己有什么把柄被谁抓到了。后来他就想起了他和小惠在隔壁厮混的事。也许,她就在笑他,在笑他们两个,那么自以为是地做爱,以为谁也不晓得,其实,什么也逃不过她的耳朵,只要他们在做。 这个念头一产生,不免令冯宋感觉格外沮丧。等他和小惠在一起,他索性发了狠。他想,你不是有这个乐趣吗?好吧,我就偏偏做给你看。冯宋的冲刺每一次于是就穷凶极恶,脸部都有点扭曲,小惠因此觉得又害怕又好笑。小惠的眼睛又闭上了,嘴里含含糊糊的,像是嘀咕又像是呻吟,冯宋也不管她。冯宋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他想,你不是想我做爱吗?我就做给你看,狠狠做,一下一下地,把你做死。这么想着想着,冯宋后来就喊了出来,他喊,姚,姚,姚……小惠这时睁开了眼,很吃惊地看着他,你喊什么喊?冯宋说,没什么。冯宋说,我在喊要,要,要。 都说女人天性是敏感的。小惠有一天突然沉下脸,对冯宋说,你不要去理隔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会勾引人。冯宋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说话的,人家可是很老实的一个姑娘。小惠说,老实?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没看见她长着一双狐狸眼,长这种眼睛的女人最会勾引男人了。冯宋说,随便她长什么眼,反正与我没关系。小惠冷笑一声,没关系?我看大有关系,你没发现吗?每次你路过,她一直盯着你看,眼睛里有那种危险的笑。这么一说冯宋也笑了,说,笑还有危险?我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小惠急了,说,当然有,那种笑说破了就是眉目传情。冯宋摇摇头说,太玄了吧。小惠说,真的,从现在起,我要好好看着你了。冯宋没好气地说,你放心好了,我的身上不会掉下一根头发的。小惠撇撇嘴说,谁知道呢。 小惠蛮横的话让冯宋觉得不可理喻。事实上,他连姚姑娘的门都没有进去过,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武侠小说里写的“魔眼夺魂”的功夫总不至于是真的吧。况且,冯宋清楚自己对姚姑娘绝无非分之想,只是好奇而已,甚至连好感似乎也无从谈起。小惠凭什么这么说他呢。唉,也许女人的猜忌心真是与生俱来。 可是,冯宋一时半会却也做不到视而不见。几乎每天都要从那条狭长的走廊穿行,抬头不见低头见。冯宋不可能真的做到一声不吭。这并不符合冯宋的性格。冯宋可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喜欢自由松散,骨子里还散发着那种无所为的颓废气息。有兴趣考证的话,这种气质与遥远的魏晋风骨倒是有几分相似。冯宋因此颇为珍惜这种气质,有时甚至是顾影自怜。或许,当初他也是以这种气质征服了小惠。总之,他是很难勉强自己去做一些刻意的事情。包括对居住在宿舍里的姑娘们置之不理。她们毕竟一个个都是活色生香顾盼生姿的。这里面也有姚姑娘。自从开了锁之后,冯宋现在似乎和姚姑娘已经有那么一点微妙的联系,所以让他重新对姚姑娘置若罔闻确实是做不到的。退一步说,即便他本人无心,姚姑娘却有意,他又能怎么样呢? 事实也是如此。冯宋很快等来了和姚姑娘攀谈的那个时刻。确切说,是姚姑娘在某个楼道口等着冯宋的到来。那天冯宋看见姚姑娘的时候,后者正提着一箱什么东西吃力地上楼。眼神那么迅捷的一瞟,冯宋就看出了其中隐含的求援或者说考验的意思。冯宋的全身骨头就发条一样紧了一下,肌肉也紧张起来。这种感觉以前只有在小惠面前才有,可是,这会儿居然跑了出来,冯宋自己也糊涂了。按理说,尽管纸箱的体积超大,但放在像姚姑娘这么一位健壮有力的姑娘的手里,应该稳如泰山。但是,冯宋随后的举动连自己都吃惊非小。冯宋殷勤地跑上前一把接过(更像是夺过)姚姑娘手中纸箱,嘴里客气地说我来我来。姚姑娘于是如释重负地松了手,与此同时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去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在姚姑娘那间弥散着煤油味菜油味洗发香波味的屋子里,冯宋应姑娘的要求,帮着拆开了纸箱,帮着取出了里面的物件。原来是一架吊扇的配件。于是,安装吊扇成了冯宋必须义无反顾接受的手艺活。冯宋凭着自己日常积累的一点皮毛经验,开始忙活起来。他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勤快的人。在姚姑娘的屋门和小惠的屋门之间穿梭走动,寻找工具和材料。这个忙碌得近乎陌生的身影,令小惠眼前一亮,以至于冯宋前脚走出,小惠后脚就紧跟了出去。她的脸一旦浮现在昏沉沉的屋门口,她的眼前又暗了下来,并且开始嗑起了瓜子,嘴里呸呸呸不停吐着瓜子壳。她显然已经看清楚冯宋成为一只快乐的蜜蜂的前因,所以此刻满脸不悦。可事已至此她能说什么呢?她能说的顶多是夹杂着呸呸呸的语意含混的一两句废话,譬如,冯宋,你能啊,什么时候学会安装电器了?譬如,冯宋,你可别把自己安装进去啊? 因为考虑到装设吊扇对姚姑娘改善生活的必要性,冯宋的心头涌动着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当然,这是要冒一点风险的。如何妥善安装倒是其次,主要还是小惠的态度。刚才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没有事先征得小惠的同意。可是看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冯宋的脑袋有点晕晕乎乎,好像中暑了,或者是中了邪。完全有可能。冯宋想。趁着仅有的那点清醒,也趁着姚姑娘不注意的当口,冯宋朝着靠在门框上的小惠挤挤眼,无奈地摊摊手,谁让我是个男的呢?冯宋说,都是一幢楼的,总得搭个手帮个忙嘛。 也许由于小惠暗探一般在门口监视,冯宋有种不祥的预兆。这使他在干活时有点心不在焉。他的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粒。可他连擦拭一下的想法都没有。等到新装的吊扇转出徐徐清风的时候,冯宋觉得自己像是被谁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全身的衣服贴在了肉里。这一次姚姑娘是泡了一杯茶出来,可冯宋说了声谢谢就转身出了屋。他想他在姚姑娘的屋里呆得够久了,再呆下去他就进不了附近那个门了。 安静下来的时刻,冯宋偶尔会陷入某些纷乱的思绪里。他在屋里或者室外踱来踱去,有时候冒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像乱七八糟的麻线一样让他理不清。比如,他一直觉得自己和小惠之间存在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有时候他甚至想,小惠真的对自己那么重要吗?老实说平时他并没有这种感觉,他们如今的日子像是和尚敲钟,过一天算一天,没有指向性,平淡得像白开水,毫无想象中波澜壮阔的一面,着实令人难以打起精神来。可奇怪的是,每当冯宋有一点松懈和厌倦的时候,他又感觉出了小惠的重要性。正是小惠的存在,他似乎有了一个安宁懈怠的理由。总之是心安理得,让别人也让自己。无疑,生活一直在沿着既定轨道前行。如果没有意外,不出几年,他将和小惠结婚,然后生下孩子,再然后就是经营一个三口之家,如同马路上任何一个手拉手的三人组合。当然,如果那个人不是小惠,换成别的人,比如姚姑娘,应该也是如此,只不过是名字姓氏的替换。冯宋记起高中毕业前夕,一个女同学在他的留言本里这么写道:认识你,是缘起,离开你,是缘尽。太伤感了。那个女同学,暗恋过冯宋的,是很会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一个女孩。可冯宋那会儿跟另一个女孩子好得如胶似漆,所以根本不理会这种陈词滥调。可十几年过后,冯宋居然莫名其妙想起这句大实话。 小惠还是有一点耿耿于怀。女人的心眼总是那么尖而细。进入夏天以来,小惠变得有点心浮气躁,对冯宋的那点要求也不怎么配合,而且话说得蛮有道理,冯宋找不出破绽。小惠说,别老想着那个,也不看看这天气,多闷,你看隔壁,吊扇也装了。说起吊扇,小惠来精神了。她的眼睛很灵活转了一圈,笑,你什么时候给我也装一个。冯宋听出来了,也笑,还一把兜住小惠的屁股说,就装在你里面吧。小惠把冯宋推开说,让我装我还不想装呢,真熬不下去,我就到外面租房住。冯宋说,好啊好啊,我早就有这个念头了,这是个好主意。小惠的嘴边露出几分讥诮,省省吧,还真以为你很有钱呢?冯宋的脑袋耷拉下来。 如小惠所说,冯宋确实也没多少钱。他是厂里一个小小的行政科科员,平时主要编一本内刊。看着穿得干净,可是兜里也干净着呢。每月的工资发下来,冯宋要做的是如何改善两个人的伙食,如何增加点娱乐。当然经济是考虑的第一要素。所以在有宿舍住的前提下,他是不会把钱胡乱花在租房上,小惠想必也一样。可是冯宋跟小惠有不一样的地方。冯宋不像小惠那样钱钱钱地说出来。冯宋觉得有些事就是不能说,一说就俗,一俗就变了味。 冯宋沉思片刻,那颗脑袋重新竖起来。他说我们散步去。此刻的冯宋看上去很自信,像本来蔫着被水一浇又活过来的一盆花草,简直是生机勃勃。很显然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做了自我心理按摩,而且相当成功。冯宋觉得自己出的这个主意好极了。他为自己一直没有找到这个好主意而深感懊悔。想当初他和小惠相识时可没少散步。散步是最好的娱乐方式,冯宋说,可以怡情可以养眼可以了解发生在身边的热点看点……小惠打断了冯宋的话,行了行了,小惠怨艾地说,除了这个,你还能想出点什么?冯宋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可是,别的什么都是要钱的呀。想了想,到底没有说出来。 这段日子他们隔三岔五都是晚饭后出去的。在厂区一些林荫路上散步。从宿舍开始,沿着一条曲折的路线,依次经过食堂,仓库,开水房,灯光球场,雕塑群……然后再返回。往往一圈转下来,一个钟点就过去了,小惠可以躺在她的床上看电视了。 不知为什么,现在散步和以前有一点不同。冯宋记得,以前每次出去,小惠总是攀着他的手,就好像孩子一样挂在他身上。冯宋能感受到那种死乞白赖的身体的份量。但冯宋一点都不感觉累,相反,他觉得那种份量让人很踏实。他任由小惠的手挂在他的身上摇啊摇。有时候冯宋还停下来,伸出手去刮小惠的鼻子,当然被小惠打掉了。小惠打掉了冯宋的手之后还嫌不够,反过来又去够冯宋的鼻子。小惠长得娇小,所以她够不着,冯宋就故意曲一曲腿。这样小惠就够得着了。她一把就捏住了冯宋的鼻子,左拧一下右拧一下,真的把冯宋的鼻子当成了玩具。冯宋的鼻子经常遭这种罪,酸酸涩涩地,有时泪腺都要分泌出泪水来。但是冯宋心里却暖暖地满满地,他喜欢这种游戏。说起来他们真是旁若无人。有一次这么闹时,冯宋的上司科长老吴正经过,老吴笑眯眯喊了一声小冯。小惠把手赶紧拿走了,脸红了,冯宋也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老吴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冯宋诡秘地挤挤眼,就走远了。 他们也真是大胆。有时候出去,看见没人的地方灰暗的地方就敢做动作。或许他们就赶着那些地方去的。比如仓库后面,比如土坡上的那片草地上,比如开水房前面那个拐角。那里通常很少有人走动,加上是黄昏时分,机会就更好了。冯宋经常和小惠在那儿拥吻。有时冯宋还不顾小惠的反对,就把手伸进去。冯宋闭上眼,耳边还能响起小惠轻轻的喘气声,打摆子一样的喘气声。多么美好!冯宋的眼睛睁开了,从过去回到了当下。当下是怎么个情形呢?哦,他们在走路,一直走。没什么话,也没什么快乐的游戏。小惠的手已经从冯宋的胳膊里抽走了。她嫌热。天气热了。小惠说。小惠和他并排前行,相隔一米以上。小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的也是。冯宋在心里对自己说。没错,是散步。 有一次,小惠轻轻地喊冯宋,哎,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姚……冯宋嘘了一声,冯宋觉得在背后这么说人家好像不太礼貌。冯宋说,看不清,天色太暗了,这段路又没灯光。冯宋说着停下脚步,他眯着眼睛仔细地望着,他依稀望见那个草坡上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他们好像在争执着什么东西。那个东西在他们的手里推来推去,好像那东西是个炸药包似的。都不敢接。冯宋细心辨认了一会说,光线有点暗,我也看不清楚,大约是她吧。小惠肯定地说,我觉得就是她,他们干什么呢?冯宋老实地说,我也不知道。小惠却笑了,你会不知道,你不是和她是老熟人吗?冯宋说,你说什么呢你。冯宋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男的,他唯恐那男的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小惠说,说你两句你还不高兴了?你不是和她有一腿吗?说着她亢奋地笑出了声。这下冯宋有点发怒了,他说,瞎说什么呢,我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看,那个男的才和她有一腿呢,冯宋说,我看出来了,那个男的和她的关系不简单。冯宋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男的,他妈的,他们的关系好像是谈恋爱的那种。正在这时,冯宋听见草坡上那个男的吼了一声,我想和你好,才把它送给你的呀。冯宋就转头意味深长看了小惠一眼,像是说,我猜对了吧。就在这个工夫,小惠却小声叫起来,你看,那女的跑了。 为了避免引起对方警觉,冯宋佯装和小惠抱在一起,眼睛却还在观察那个男的。他望见那个男的像傻瓜那样站了片刻,突然嗷地一声一脚就把那什么东西踢出去很远,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冯宋和小惠这才好奇地靠近草坡。冯宋在地上发现了一个塑料袋。塑料袋被一脚踹破了,露出里面的内容,是几片破损的花瓣。冯宋像考古专家那样俯下身,缓慢拨开袋子,原来果然是花朵。白玉兰花朵。只可惜给踢得零零落落了。看,冯宋直起身说,那个男的和她有一腿。 有一段时间,好奇心被激发的冯宋很想去隔壁的房间坐坐,顺便证实一下自己的眼睛。冯宋觉得自己的慎重是对头的。他由此对从前与小顾的事隐隐后怕。很显然,他从前的选择是理智的。他对小顾的印象是模糊的,正如他对一墙之隔的姚姑娘。即便如小惠,他又真正了解多少呢。但这并不妨碍他去做一番探险一样的努力。冯宋发现,他最近突然重新焕发了热情,就像他一直喜欢在天气热的时候裸着身子在屋里闲散地走动。他有了奇怪的欲望。 姚姑娘把脑袋探进了屋门,喊他们吃西瓜。他看了看小惠。小惠的脸色平静得看不出水波的痕迹。去呀,小惠鼓动他说,人家是好意,再说你也帮过她一点忙。冯宋说,是呀,却之不恭,一起去吧。小惠说,我就不去了,你要记得的话替我捎一片过来。冯宋苦笑了一下,他想,小惠这不是挖苦我嘛,可这实在没什么必要,这姑娘可是有了主的呀。 冯宋这时候才有了打量姚姑娘的屋子的闲情。姚姑娘的屋子结构当然和小惠的一样。可摆设却不同。姚姑娘这儿的物件少多了,没有电视机,也没床头柜,用的是一顶凑合起来的小木桌,大概是从乡下搬过来的,有一个小马扎,一定是作为承受姚姑娘那只圆圆的屁股之用。还有两个放置衣物的木箱栖息在角落边。另一个角落里则放置着炊具和瓶子罐子,以应居家炒菜做饭所用。唯一热闹的好像是姚姑娘的床,床头上方亮着一盏灯,淡黄色的光线让整个屋子忽然有了一种饱满的感觉。冯宋注意到姚姑娘的床摆设的位置和小惠的正好平行,假设把中间那堵墙拆除,两张床几乎就会脸碰脸挨在一起,都能亲上嘴了。冯宋突然发现,铺着明丽色床单床上竟然放着两个线团和一根铁棒针。天哪,冯宋在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叫。他想,看来,姚姑娘一定是边挑毛衣边侧耳倾听他与小惠在隔壁发出的靡靡之音。 冯宋吃着姚姑娘的西瓜,听着姚姑娘拉扯着一些闲话,无非是感谢他为她开了锁,为她装了吊扇。冯宋一边摇头一边想,接下来她应该拿起那个讨厌的线团了。果然,姚姑娘拿起了那个线团。这个动作说明姚姑娘有打持久战的准备,当然这要取决于冯宋吃瓜的速度。冯宋因此加快了嘴里的咀嚼。就在这时候,那个疑问像青烟一样从脑海中冒了起来。冯宋忽然打断了姚姑娘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茬,你有男朋友吗?冯宋紧盯着姑娘问。你说什么?冯姑娘停下手中的活,困惑地看着他。我是说,你谈恋爱了吗?冯宋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姚姑娘如梦方醒地啊了一声,她脸蛋两侧红了,好像藏区人民通常有的那种高原红。你胡说什么呢你。姑娘说,我什么时候谈恋爱了?冯宋还不肯放过她似的紧跟了一句,昨天你是不是去散步了?这回姑娘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昨天我一直在屋子里,哪儿也没去。姚姑娘顿了顿又说,你一定看错眼了,你看见的那个人不是我。也许是因为这个小插曲,屋子里的气氛后来就一直有点沉闷,只有吊扇转动发出的嗡嗡声稍稍稀释了一点。好在冯宋闷着头三下五下吃完了西瓜。 可是,不管怎么说,冯宋后来还是发现了那个男的。那个男青年是不是姚姑娘否认的那位冯宋就不清楚了。说起来也算是先声夺人。那天冯宋一个人在屋子里悠闲地翻一本象棋棋谱,忽然听见隔壁的一声粗犷的男子的惊叫,随后是拖腔拖调的女人的大笑,高亢而逼仄,好像一根肠子一样被人从喉咙里挤出来。冯宋把棋谱扔在桌上想,看来姚姑娘的声线一点都不亚于小惠。也许女人从骨子里说都是一种相似的轻浮的动物。他打开窗户,一阵风立刻从外面急迫地赶了进来。赶进来的还有飘渺的话语声。是姚姑娘那口吴侬软语。间杂着一个陌生男子混沌的声音。冯宋立在窗户一侧,稍稍一瞥,就能发现隔壁那扇终日关闭的相同款式的木窗此刻打开了。冯宋可以想象,夏天明亮的光线将以一种轻逸的姿态跃入姚姑娘的屋内,带给人徐徐清风。这种感受冯宋在初次约会小惠时深有感触。但是现在,冯宋只能不无遗憾地缅怀一下遥远的往事。古人说,境由心生,这几个字还是大有深意的。冯宋内心真是产生了一点微微的醋意。 冯宋出门的时候,看见了搁在斜对面墙壁边的一个编织袋。显然,那只袋子是被废弃了的,不是盛放白玉兰花的塑料袋,但也可能和塑料袋大同小异。反正,冯宋的兴致是因这只露出一些甘蔗皮屑的袋子而生。通过这只袋子,大致可以猜测此刻正在隔壁屋子里与姚姑娘窃窃交谈的男子的身份。 那扇门虚掩着,还是冯宋看到的两指宽的门缝。但冯宋并没有发觉那男子的身影。冯宋忽然想起姚姑娘屋子里的小马扎,显然,凭那混沌的声音,那位男青年极可能长得壮实无比,那小马扎一定还空着,屋内的两个男女,也一定是坐在姚姑娘那张可以当凳子用的床上。 有点让人深感蹊跷的是,此后,那个打乱了冯宋思绪的男声竟然消声匿迹,好像从未来看过姚姑娘。倒是姚姑娘,忽然变得好动起来。黄昏降临的时候,冯宋常可以望见姚姑娘的身影在走廊里穿过去,轻飘飘不发出一点声音,一会儿就悄然隐没在某个门洞里。有时候,冯宋会在马路的另一端发现姚姑娘孤独而坚定地朝着既定目标行走。也有时候,姚姑娘的屋子里会热闹得沸反盈天,冯宋听得出来,里面说笑打闹的多是一些来此串门的姑娘。冯宋从没有进去,倒是这些姑娘,用一种狐疑的目光注视过他。但冯宋不以为意,只是微微一笑。从本质上说,冯宋是个懒得说话的人。 这当中的目光自然也包括姚姑娘的。姚姑娘的眼神竟然有几分独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像一棵树躲在众多的树中间,一不留神就会让冯宋感得恍惚。那种揶揄般的笑容望过去古灵精怪,好像什么都瞒不了这一双眼。这让冯宋心里颇为不安,同时又莫名其妙有点小愉悦。好几次他看着那双眼不免有点走神,小惠因此觉得冯宋不在乎她。她说,你想什么呢你?人家跟你说话你也不理。话一说,冯宋就醒悟过来了,赶紧补偿性地笑笑。可女人的眼光总是缜密的。小惠有一次也笑了,说,你看你,人家朝你笑笑,你就当真了你,真没出息。冯宋只好装出傻愣愣的样子说,是吗?那我可就有福了。 天热了,小惠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她开始考虑着去游泳的事。有一天,她突然心血来潮地对冯宋说,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出去游泳消暑。她迅速网购了泳镜泳衣泳帽,还试穿了一下。小惠很欣赏自己那身装扮。她趴在床上,闭着眼睛,在想象中轻柔地游着,她感觉头顶蓝天白云,身子却是通体泡在碧绿清凉的水里。 冯宋在一边看着,也渐渐被感染了。全身装束的小惠确实显得与众不同了。他情不自禁卧倒在小惠身边,模仿着游泳的动作一起游。可就在这时,冯宋突然想起小惠是个旱鸭子,她根本就不会游泳呀。 到时候你可以教我嘛。听了冯宋的担心,小惠满不在乎地说,即便你不肯教我,我也可以跟别的男人去学。她坏笑着捏了一下冯宋的鼻子。冯宋忽然觉得鼻子酸酸涩涩地,有一种强烈的哭泣的欲望升了起来。冯宋知道自己一定是想起了以前的岁月。他们好久没有这样的岁月了。冯宋在伤感的情绪里沉溺着,就像一个爱好睡懒觉的人,久久不愿醒过来。可是,冯宋又清楚自己这样做是脆弱的。而男人一定要坚强才行。冯宋说,那就这样好了,我们去市区新开的那个水上公园玩。 水上公园的收费标准并不便宜,但是冯宋已决定要好好娱乐一番。他们第二天就去了。水上公园里的人果然多。尤其那天是星期日,更是人满为患了。泳池里的叫声此起彼伏。彩色的身影在视野里不断晃动着。小惠在泳圈里摇头摆尾,冯宋浮在身边,托着泳圈推波助澜。有时冯宋来一个恶作剧,向小惠泼点水或者钻到水里去抓小惠的脚,引起小惠的几声尖叫。但是,过不了一个小时,冯宋注意到小惠的脸色显得厌烦起来。小惠用手掬了一把水,仔细端详,这么脏。小惠撅着嘴说。冯宋在旁边说,能不脏吗?这么多的人。小惠说,是啊,人太多了,没意思。冯宋也有同感。冯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看着一米外的地方。一米外的地方,一个孩子正在父亲的怀里玩闹,他踢起的水花像狂放的烟花,准确地溅落在冯宋的脸上。 冯宋和小惠很快离开了那儿。冯宋说与其在浑水中摸鱼,不如去清水里泡一泡。小惠当即响应。两个人就收拾了行装,乘车前往一个叫铜天斗的水库。这个水库位于郊区,才几里路,就在竹林掩映的一个山脚下。冯宋一年前和朋友来过这里,还在月光下裸泳过。 果然,小惠一看见这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就爱上了。正是午后,阳光铺在水面上,一片散金碎银,又像无数小鱼在波面上跃动。小惠看看四周没人,就嚷着要裸泳了。冯宋嘿嘿笑了两声,好啊,我正好看个够。可是小惠最终还是穿着她的泳衣下了水。凭什么让你占便宜?小惠说着趴在泳圈上扑腾了起来。冯宋也开始游动起来。从这边游向对岸。冯宋的水性不错,那都是小时候在乡下那些河湾里练出来的。那时候在两岸间来回游动是他的一个传统娱乐项目。现在,他在重温从前的记忆。小惠吃惊地望着他越游越远,嘴都张大了。她从来就不知道原来冯宋还是这么出色的一个泳将。你回来。小惠喊,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下。可是水面上的风一无遮拦地吹着,把她的话吹得支离破碎。小惠有点绝望了。她什么也望不见,只望见遥远水面上一个似是而非的黑色头颅。 冯宋游得很畅快,他劈波斩浪,游刃有余,几乎就觉得这天地间唯我独尊了。真的,冯宋好久没有这么自信过了。如果生活中的事都这么自信就好了。返回的途中冯宋就这么感慨地想着。他愉快地望了望天,天空湛蓝明净得如同他的内心。他的臂膀挥舞得更加有力了。 也就是这时候,透过溅起的水雾,冯宋无意间望见远处一个身影扑通一声滑入了水中。冯宋吓了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窜入了他的脑袋。冯宋的心里忽然空了一块,那一块正是他深藏的自信。 冯宋看见那个画着红蓝花纹的泳圈在水上无动于衷地漂着。一些细碎的水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没有人。泳圈上没有小惠。冯宋一头就钻进了水里。他在水里慌乱地游动,摸索,极力睁大眼睛。那是一个碧绿的世界。 冯宋把小惠托上来的时候有点筋疲力尽了。小惠吐了几口水,就把头无力地搁在岸边的沙土上。冯宋喘着气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怎么会掉下水去?小惠却笑了。小惠的脸色苍白然而却是一脸坏笑,实话说了吧,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就看你救不救我了? 冯宋重新回到了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说半死不活是因为他觉得生活中的乐趣好像又少了一点。任何一个小小的因子都会影响日常生活的质量,如天气的炎热,如心情的懈怠……冯宋和小惠还是过着那种简单又平淡的日子。除了庆祝个节日去拜访个朋友,没什么特别好的主意。冯宋也不敢去水里游泳了,他就在屋子里游泳。他趴在小惠身上,游啊游。这就是他们穷极无聊发明的双人游。其实,早被别人发明过了的。 让冯宋惊讶的倒是,他和小惠还没有去外面租房,隔壁的姚姑娘却先期离开了。是突然走了吧,没有打一声招呼。推开虚掩的门,冯宋看见屋里一地狼藉,木板床上空荡荡的,那些桌子箱子炊具瓶罐什么的都不见了,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只有那只吊扇,还挂在那个铁钩里,轻微地晃荡。 冯宋再次遇见姚姑娘是在半个月后。那天冯宋听见隔壁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冯宋就出去了。他看见姚姑娘站在屋子里,像圆规一样站着(这种姿态让冯宋忽然心生厌恶),头仰得很高。顺着姚姑娘那条呈四十五度角的视线,冯宋吃惊地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冯宋搞不清这人是不是从前发出混沌声音的男子)正跨在一个木梯子上拆卸天花板上的吊扇。他快乐而又卖力地挥动着铁扳手。随着他的舞蹈一样夸张的手势,一滴滴汗水像一个个黑色的句号一样被甩了出来。冯宋呆呆地看了一会,才想起要跟姚姑娘做一次正式的道别。可是,他的嘴巴刚蠕动了一下,姚姑娘的目光却让他闭紧了嘴。一切都秘而不宣,一切都在那双眼神里。姚姑娘专注地看着他,眼神充满了无奈,忧郁,身不由己。总之,是玻璃渣碎了一地的眼神。冯宋的心好像有什么东西也碎了一下。他知道,这一回姚姑娘是真的得彻底走了。 因为这个小小的变故,有一段日子,冯宋沉默了许多。倒是和小惠做床震发泄了他过剩的精力。高兴的时候,他毫无顾忌地闭着眼一声接一声地大声喘气,就好像北方歌手在唱信天游,也像屋里闯进了一群疯狂的老鼠。 那是一段冯宋特别想得开的日子。冯宋也搞不清是因为从前隔壁的姚姑娘,还是因为小惠。通过那次游泳的事,冯宋多少认同了目前的状态。冯宋觉得生活中的期盼既然少了,那你还不如不去期盼。毕竟期盼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此时唯有做到心无旁骛一如既往才是最好的对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半死不活的事做得尽可能淋漓尽致。生活由此才能继续下去。 姚姑娘走了半个月后,隔壁房间很快又有了动静。这回冯宋忍不住好奇心,进去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姑娘。梳着两条乡村式样的麻花辫子。姑娘很腼腆,坐在床上,看看他,不说话。冯宋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晚上,冯宋和小惠说起隔壁的这个陌生姑娘。小惠说,看来这个不是剩女,是处女。冯宋惊奇地说,怎么?这年头还会有处女?小惠笑着打了一下他的手,你别动什么鬼心眼,人家可是纯洁的姑娘啊。是啊是啊,冯宋说,这世界除了我,除了你,别的都很纯洁,这样说你满意了吧。小惠说,去你的。 冯宋就势翻到了小慧身上,开始运动起来。他想,这才是他妈的生活的真谛。他扭动了一会,突然停住了,东张西望好像找什么东西。小惠把她的眼皮睁开一条缝,狐疑地看他,你怎么啦?冯宋拍拍脑袋说没什么。冯宋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朝着墙壁轻轻敲了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冯宋停下来,侧着耳朵听了听,没什么反应,小惠的眼睛又闭上了,她好像迷糊过去了,不知道是快乐还是睡着了。冯宋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赶紧又扭动起来,一边扭动一边对闭着眼睛的小惠说,你说奇怪不奇怪,不这么敲几下,我觉得浑身没劲。
范文三:年(短篇小说)
张幺婆打定主意今年这个年无论如何要自己单独过。?
昨天下午王村长来家通知她把屋里打扫一下,准备点儿烟、茶,有瓜子、糖果更好,说后天乡党委刘书记要带县委书记等一群访贫问苦的领导来慰问她。王村长嘴里虽在安排,但看到张幺婆家徒四壁、黑灯瞎火的光景,便明白自己的要求根本就是奢望。莫说烟、瓜子、糖,就是烧点开水泡一盅粗茶,怕也找不出一个杯子给客人倒。他叹口气,跨出了幺婆家门。?
就在此时,张幺婆打定了这个主意。?
大约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刘书记带着县委吴书记等一大帮人来到她家。刘书记指着吴书记对幺婆说,这是县委吴书记,专门来看望你。幺婆当时就觉得脑壳‘嗡’的一声:天呐,县委书记是多大的官呀!此前,她这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长和村支书。就是给她介绍吴书记的那个乡上的刘书记,也是后来她悄悄问王村长才认得的。她记得当时吴书记拉着她的手,问她一年的收入多少、生活怎样。不问还好,这一问如同一个火星,把她心中堆积了两年多的心酸全部点燃了。?
要知道,两年多来,好几百个白天好几百个晚上,在这个屋里进进出出的,就只有她一个孤老婆子。有时她卧病在床,渴得口干舌燥,饿得肠空肚痛,都莫一个人来问一声,莫一个人来看一眼。那时,她真想去死啊!好歹也活到八十岁了,如果真是个孤人,死也死得下去了。但她不能。?
当年闹饥荒,老伴病饿交加在床上躺了三天,就是圆睁着两眼咽不下那口气。她知道他是丢不下她和刚刚两岁的儿子。她对他说:“你放心地‘走’,我保证不让你的儿子去受别人的气,再苦再累我都要把他拉扯成人。”随着两行清泪挂上高耸的颧骨,丈夫闭上了双眼。?
她说到做到。几十年过去了,她一个寡妇愣是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了。儿子虽只读了个初中,但不怪她不送,是儿子自己没考上高中。儿子二十五岁成婚那年,她悄悄跑到丈夫的坟上伤伤心心地哭了一场。她对他说,我对得起你,我说的话是算了数的。?
回忆儿子刚结婚那几年时光,她觉得真是像蜜一样甜。那时已经实行了改革开放,土地下了户,儿子媳妇既勤俭也孝顺,不久又添了个可爱的小孙子,她几乎不再上坡了,只在家带带孙子、煮煮饭,凭高兴做点儿家务事。?
再后来,就是左邻右舍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逢年过节,这些年轻人便都回来了。但他们从穿着到见识都变了。更让人眼羡的是,那些人的家中都陆陆续续添了电视机、洗衣机,还修起了楼房。一幢幢贴着雪白或朱红瓷砖亮闪闪的楼房,在周围矮小陈旧的土墙或老式木板房的映照下,显得是那样洋气。于是更多的男人丢下农活走了出去。她的儿子没走,但她家媳妇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了。她知道媳妇是埋怨儿子为啥不跟着出去,也挣回大把大把的钱来。她不是舍不得儿子出去,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倔,缺心眼,像他爹样憨厚老实又认死理。她不相信儿子出去能挣到钱。于是她总是在媳妇面前说些老辈人留下的“口前话”。她说生意买卖眼前花,锄头落地是庄稼;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她还说了许许多多。儿子不吭气,媳妇最初也不搭话,但后来就开始顶撞了:“庄稼庄稼,一年累死累活,庄稼能卖几个钱?”?一句话抵得她哑口无言。是啊,一年的小春作物包谷洋芋红苕,只够人和猪吃,根本变不成钱。只有油菜和谷子能变几个钱,但除了化肥、农药和秧田蓄水付抽水机的工钱等支出外,又能落下几个呢。但她不死心。她厚着老脸讨好媳妇:“虽然落不下几个现钱,但总能吃得饱吧。想那些年,哪有这么好的生活,要不然,他那死‘老汉’说不定现在都还活起的。”说着眼圈一红,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再说,钱虽少点,但有个人在身边还是好得多。你没经历过不晓得!”想到自己二十多年独守空房的光景,她不禁鼻子又发酸,那亮晶晶的东西终于从眼窝里滚落下来。谁知媳妇并不领她的情,撇撇嘴嘟噜道:“现在早不是那几年了。早晓得是来过这穷日子,还不如一个人过呢。”说完转身进了里屋,留下幺婆站在那里发呆,不知是进还是退。?
终于,四年前那个正月初十,儿子对她说要去福建打工。俗话说,孝顺儿女不抵忤逆夫妻。她知道,儿子再不出去挣钱,媳妇恐怕就要跟他离婚了。她忽然对媳妇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怨恨,但这种怨恨丝毫不能改变儿子外出打工的决定。她不知道媳妇早就不让儿子沾她的身了,她不知道媳妇已给儿子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你再窝在家里,我就出去打工。而儿子再憨也明白,女人一旦出去,回不回得来就难说了。?
儿子一走,仿佛把她的心也带走了。她整天魂不守舍,丢三落四,度日如年。与媳妇除了几句必须的交流对话外再没有语言。好在孙子一天天长大,让她有了些寄托。这小东西特别像他爹小时候,那狭长的单皮眼,那短而大的鼻子,那厚厚的嘴唇,活脱脱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模样。张幺婆抱着孙子,总恍惚觉得是抱着小时候的儿子。这多少减轻了她对儿子的挂念。出去一个多月,儿子打回了个电话,电话是打到王村长家的,说在福建修房子。从那以后,她只要一看到王村长,心就咚咚直跳,并且目不转睛,希望王村长喊她去接儿子的电话。出去三个月后,儿子寄回来两百元钱,说是第一次发了工资。那天,她和媳妇都特别高兴,三个多月来第一次有说有笑。婆媳俩达成共识,只要儿子挣够了一幢一楼一底的房子钱,就再不出去了。她盘算着,照这样的进度,每月寄两百元,一年就是二千多元。天啊,如果要挣够两万元的房子钱,不是要十年吗,自己怕等不到那时了。媳妇说,听出去打工的人说,刚出去是新手,工资低,以后成了熟手,工资会增加的。“说不定每个月可以寄一千元钱回来呢!”媳妇微笑着说。“那就只消两年就够了!”她也兴奋了。?
谁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寄钱。那以后直到年底,儿子再没寄过钱,只在腊月底打了个电话,说老板跑了,一年多来劳累,在老板那里的几千元工钱也要不回来了,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今年就不回来过年了。?
电话是媳妇去接的。她一看媳妇接电话后回家那脸色,就知道没有好消息。盯着媳妇的脸等了半天,见媳妇没半点开口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问:“咋说?”“没挣到钱,不回来过年。”媳妇大声武气地说完就进了里屋。她心里一凉,儿子回不来了。但她不敢伤心,她小心翼翼地跟进去,对斜躺在床上的媳妇轻声说:“今年挣不到钱还有明年嘛,只要人是好的。”媳妇没理她。那个年,是最冷清的一个年,年三十的团圆饭,婆媳俩对桌上平日难见到的鸡鱼肉没有一点胃口。只有四岁多的孙子吃得满手满嘴油亮亮的,这多少平息了一些幺婆心中的忧郁。第二天,媳妇就带着孙子回娘家拜年去了。幺婆觉得让媳妇回去散个心也好,便一遍遍地嘱咐媳妇在娘家多耍几天。?
转眼就是第二年夏天,儿子又打回电话,说是因为防啥子“非典”,根本就没有活干,连想回家都难,不准随便走动,怕传染。尽管那是红火大太阳的三伏天,可张幺婆的内心却凉得如三九天。这回媳妇倒显得十分平静,但收完小春就带着孙子又回了娘家,一走就再没回来。快到点大春时,媳妇的兄弟带了几个人来,说姐姐在镇上开了个食店,要将家里的电视机和洗衣机带去,方便。幺婆心想也是好事,反正这些年种庄稼也落不到啥钱,家里的几亩田地农忙时找几个帮忙的一两天就能干完,而媳妇在镇上开店,兴许还可攒点钱供以后孙子读书用。张幺婆满心喜悦地让来人自己拣有用的搬。当媳妇的兄弟要将媳妇和孙子的冬衣也带去时,幺婆说离冬天还早,到时再回来拿吧。其实幺婆是想到时借机看看孙子。娘家兄弟没再坚持,走了。?
一个月后,幺婆硬是一个人张罗着把一亩多田的秧子栽完,几分地的玉米点完。到该给玉米施肥了,她才托到镇上赶场的人带信让媳妇买包碳铵捎回来。谁知连带了三次信都说没碰到人。怎么会呢,不是说在镇上开饭馆吗,巴掌大个地方还会找不到人?幺婆有些慌了,跑到带信人家追问,那家人见无法再瞒了,才说出真相:媳妇哪里是在开什么饭馆,早就跟一个在镇上补皮鞋的外地人跑了,连娃儿一起带去了。?
幺婆病倒了,一躺就是十多天。十多天里,不论白天黑天,一闭上眼,晃在眼前的不是儿子就是孙子的样子。她咒媳妇:天杀的啊,你要走哪儿我不管,你为啥要把我的孙子带走啊?叫我怎样跟他老子交待啊?咒了哭,哭了咒。她想给儿子打电话,但电话打到哪儿呢?就算晓得号码,但电话费又在哪儿去找呢?以前她也曾让媳妇想法给儿子打电话,说挣不到钱也回来,但媳妇说不晓得号码,还说打这样的长途电话贵死人,说几句话就要十几元钱呢!?
睡到第十一天里,幺婆挣扎着起了床。尽管头昏脑涨,但不起来又怎么办,总不能死在床上啊,好歹儿子早迟是要回来的,就是死也要见上他一面。?
那段时间,张幺婆饿了起来抓把米熬点稀饭就着点泡萝卜就将就着过。谷子无心割,玉米也没有心思和气力去掰,洋芋也不想栽了。儿子如果今年还不回来,种得再多收得再多又有啥用。儿子如果回来了,说啥也不让他再出去了。但儿子却一直没有回来。?
去年腊月吴书记他们临走时,给她送了一床崭新的被盖、一件黄色的有褐色毛领的长大衣,并且吴书记还拿给她两张红红的钱,尽管她从未用过但她知道那是一百元的大钞。两百元啊,儿子出门两年了就只寄回了这么多钱啊。她当时双膝一弯就给吴书记跪下了,吴书记一把将她拉起来,劝她好好生活,有困难找政府。她一下子就哽咽了,不晓得该说啥子,只一个劲地撩起衣襟擦眼泪……?
吴书记他们走后的第二天,她冒着大雪一溜一滑地去了王村长家,求王村长给儿子打个电话,谎称她得急病要死了,让儿子无论如何回趟家。但她忘了,她根本不晓得儿子的电话号码,往哪打呀!?
结果,过年的时候,一个侄儿将她接了去。虽没觉着那么孤凄,但她却仍一直盼着儿子回来。?
过完年,幺婆明显感到自己的精力大不如从前了。她将年前收的粮食除留够自吃的外,全部背到街上卖了。她近来热衷于赶场,并特别留意于街头那些皮匠。她希望有一天能从中发现媳妇和孙子的影子。?
儿子依然没有消息,媳妇和孙子也仍然没有影子。倒是夏天里,她的侄孙女儿从村小学毕业后要到镇上的学校读初中了,侄媳妇却因没钱决定让她辍学。幺婆想起了过去送儿子读书那份艰难,也想起了该上学却不知在上学没有的孙子。幺婆劝侄媳要为后人想想,要尽到父母的责任。“好歹比我供她二爸读书那时好多了嘛!”幺婆说着说着一咬牙,把去年吴书记他们送的那床新铺盖和两百元钱一起给了侄媳。毕竟去年的年她是在他们家过的呀!?
过后,幺婆其实也心痛也后悔。吴书记送的二百元钱她一直没舍得花。钱花子钱花子,她知道钱一花散几下就不见了。还有那床新铺盖,绸面的,摸着滑滑的,捏着软软的。她赶场打听过,那叫踏花被,一二百元钱一床呢。她没想到过盖它,她是想留给孙子的,她总觉得有一天孙子会回来的。?
于是,当今天听王村长说吴书记又要来看她时,她决定再也不去侄儿家过年了,否则吴书记送的钱还不知是送给哪个的呢。?
收拾干净屋子,张幺婆决定到王村长家的小百货店去买点瓜子、糖,再买盒烟。去年吴书记他们来,她由于一点不知晓而没让他们喝口茶吃根烟,她一直就过意不去。那么好的人,今年无论如何要让他们坐一会儿,歇一口气。?
谁知当她来到王村长家时,村长娘子竟笑呵呵地将她迎进屋,说幺婶,正要来给你报信呢,你儿子刚才打回来电话,说腊月三十定赶回来过年,这下你高兴了吧。太意外了!对儿子能否回来早已不抱希望的幺婆,脑袋“嗡”一声大了,愣了片刻终于清醒过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终于说了句:“三年了,再不回来就不晓得看不看得到我了。”心直口快的村长娘子连声道:“快了快了,再有几天你就看得到儿子了。”?
这一晚,幺婆彻夜未眠,想完儿子想孙子,不知是喜还是悲。?
第二天中午时分,当王村长领着吴书记、刘书记一大群人来到她家门口时,她没有了去年那分紧张和惶惑,而是像老熟人样拉住吴书记的手,非要他进屋坐一会儿。吴书记拉着她坐在了屋中的长凳上,问她的生活和身体。她却答非所问地说:“吴书记呀,我儿今年要回来过年啦,四年没回来了哇。吴书记呀,要是我媳妇和孙子能一起回来我就啥也不想了哇!”?
吴书记仍像去年一样留下了两百元钱和一床被子、一件棉衣,没剥一颗瓜子,没抽一支烟,也没喝口水就走了。吴书记说他忙,还要走一些地方。吴书记仍然笑呵呵地让她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困难就找村长,她一直把吴书记一行送出很远很远。?
年三十那天下午,天都麻麻黑了,幺婆第三次走到村口时,终于等回了三年不见的儿子。儿子瘦了,黑了。她惊奇地发现,三年不见,儿子除了模样更酷似他老子外,那分近乎于木讷的表情神态简直就是他老子再生。幺婆抱住儿子,恍惚抱住了已离去四十多年的丈夫,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晚上,对着幺婆精心准备了几天的一桌饭菜,母子两人都没动筷子。母亲说她对不起儿子,没把孙子守住。儿子说不怪她。?
儿子从包中一件旧衣服里拿出一叠钱交给母亲,说这是一万元,说今年中央有了好政策,再不准欠民工工钱了,他们也终于能拿到现钱了。?
张幺婆摩裟着这一叠红红的百元大票,想起了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媳妇和孙子,不觉迷惑起来:当初是媳妇让儿子出去挣钱的,现在钱挣回来了,她自己却不见了。这世道是怎么了??
责任编辑卓慧
范文四:论短篇小说
作者:林斤澜
当代作家评论 2007年06期
主持人:王尧 林建法
主持人的话:林斤澜先生是当代为数不多的写短篇小说成精的人。这个老人的意义在当下的文学史论述里常常被缩略,但我们以为,以后的文学史应该有改变这一现象的可能。
先生差不多一辈子都以写短篇小说为主,《矮凳桥风情》、《十年十癔》堪为经典。这一特点和文坛如今的取向不一,文坛已经持续了多年的一个状况是,长篇小说膨胀,短篇小说萎缩。可以说,林斤澜先生是寂寞的,响应者也是寥落的——这就是艺术与语境的反差。说到林斤澜先生的小说成就,大概可以用郑板桥的书斋联来描述:“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现代以来,谈小说的“作法”虽然是个难题,但并不少见。有懂小说的人谈,有不懂小说的人谈,有相干的人谈,有不相干的人谈,五花八门,泥沙俱下。林先生论短篇小说又是一种谈法,通篇没有“叙事学”之类的字样,但处处说的是小说叙事学,这样的内容倘若在会写文章的学者笔下,是能够泡开来变成一本书的。老先生纵横捭阖,但总是贴着小说,用的是庖丁解牛的刀法。短篇小说就这样被解构了。
年纪也渐渐地老大了,会忽然思乡起来。家乡的江心屿,在我的思念中就是一个苍翠古朴的盆景:那狭小椭圆的小岛,两头小山、古塔,江水拍岸,树木盘根错节,还有古寺的暮鼓晨钟……
我不喜欢那种全景式的盆景,山重水复,亭台楼阁,樵夫钓叟……随处都是讲不尽的故事。我也不喜欢本当“瘦、透、皱”的石头上,插起“平、板、直”白铁剪的红旗,说是表现深刻的社会意义。
我见过一个盆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年头?都记不清楚了。只是一想起那盆景来,心里就有平野千里,大风呼号,乱云飞渡……那是巴掌大的一个土坡,坡上一株树,只有一株。树形粗壮和挺拔兼备。大枝疏落,小枝密集,绿叶无数。枝杈全部倾向一个方向,树叶张张朝一个方向伸展。这是旷野上,迎风挺立的大树。孟郊有句:“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我听见了精神抖擞、气力旺盛、胸怀苍茫、千古不朽的英雄的歌:“大风起兮云飞扬……”
鲁迅先生研究小说的起源,说是休息时候的消遣。鲁迅先生的话很少有人公开反对,凡觉着说得不合适的就当作没有这个话,只顾说小说本是载道啦,明理啦,言志啦。
我们有一种源远流长的文体,叫做“笔记”。那是闲文,或是忙中偷闲记下点闲事,却给我们留下一些意味深长的文学。小小说若从这里吸收营养,我想会走出一条路来,穿过芳草地。
世界上的小说,都从短篇开始。短篇一统的局面有多长久?各处不一样。中国最初是异人、异事、异言、异情的记录文字,叫做笔记体。无异不记,又称志异,这是起源了。记录不免增删,根据各人或众人的趣味,或添枝去叶,或加油减醋,把片断组织成情节,发展成故事。这时也还离不开奇异,又叫做传奇,无奇不传也。后来小说变路子去写人写平凡写实生活,摆脱史传影响,逐步成熟,产生了“纯”小说。形容作家能力的“纯”,常用一句话“炉火纯青”,从颜色上看,“纯青”也是色彩的淡化,也可以说抽象化吧。
现实主义是一种比较古老的、生命力也相当顽强的主义。在文学发展史上,没有其他任何一种流派、主义能够取代现实主义的地位。要讲中国文学传统的话,可以说基本上走的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
小说道上的基本功,少说也有两事:语言和结构。结构,有人借用日常用语——组织,也在理。这两事可磨性子,十年八年不一定起成色,不见成色,枉称作家。
小说的文野之分,我想是分在语言。文体之分,分在结构。作家的面貌之分,我以为分在语言;体格之分,则分在结构上。
文学可怜,摆到读者面前的只有无声无色的文字——语言。我们汉族使用的还是砖头般的方块字,作家干活如同砌墙,如同瓦工石匠。学这行手艺得分三步走:一是说中国话。二是说好中国话。三是说你的中国话。瓦工凭把瓦刀,石匠一把凿子走遍天下。可是瓦刀凿子拿在你手里,只怕寸步难行。因此还不能够掉以轻心。试看报刊,迈出第一步说中国话,也得费点劲吧。到了第三步,一张嘴,人就知道谁在说话,别人说不了那样的,还总有几句在你,也只可凑巧那么一说,一字不易。作家磨蹭一辈子,也不定磨蹭得到这款式。
小说究竟是语言的艺术,小说家在语言上下功夫,是必不可少的、终生不能偷懒的基本功。先前听说弹钢琴的,一日不练琴,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同行知道。三日不练,大家都知道了。这话说得恳切,特别是“自己知道”一说,当有启发。
有位老健的前辈作家(指沈从文——整理者注),只用一个字,说他对语言的追求探索,这一个字是:“贴”。仿佛贴在描写对象身上,要贴得上,贴得住,贴得严。有回说起现在有的写农村生活的小说,没有农村语言,农民嘴里说的不是农民的话,叙述农村事情,没有乡土风味。可是这种作品又因“思想”颇得好评,好评之中有一条是:真实。前辈作家连连摇头说:“我不懂,我不懂。”我想若为了某种需要,表扬一下也可以。但艺术自有规律,那样的语言怎么真实反映了农村生活?那是不可能的事。
有回议论《红楼梦》,说大观园里的小姐丫头,她们都在一个环境里成长,嘴里的语汇大都差不多,语法句式大致相同,但又各是各的,捂住名字都能知道谁在说话,那是怎么回事呢,“秘密”在哪里呢?
鲁迅先生写对话,倒是“少”的,少得出奇,少到只见精华。提到九斤老太,就等于说“一代不如一代”。提起“一代不如一代”,就会应声出现九斤老太。九斤老太说过别的话没有?有。可是的确不多,“一代不如一代”仿佛挂在嘴边,张嘴就来。一句对话,把一个人物石雕一样立起来。什么叫大手笔?这就是。
文学上有病句一词,写小说写出病句来可不可以?我想是可以,不但人物对话中可以,叙述中也可以。有时候一个病句,偏偏起了特殊的作用。好比瞎了一只眼,让人叫做“独眼龙”的,一般比双眼的还牛气。
但不起特殊作用的病句,就只是病句。
起特殊作用的病句也不能多,多了,这小说长成病秧子了。
世界上不论大小事情,没有一件是孤立的。每一发生,每一发展,都是四通八达,都立刻,都同时又通又达。一支笔写得过来吗?只能“花开两朵,单表一枝”。表完这一枝,再表那一枝,顶多是花插着来。
若不死抠,遍及其余又有可能。这就是攻其一点的同时,留下许多空白。空白又叫留白又叫布白,若留得好布得妙,勾起感觉,触动感情,激发感想,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空白是一种艺术手段。这手段在我们祖国发挥得淋漓尽致。请看空空舞台,随手是门是窗,随步是山是水。空间和时间都因无为,所以无限。国画更加明显,不但花木无根,群山都可以不落地。画家把构图构思,直接叫做“布白”。书法是中国特有的艺术,什么“计白当黑”,“字在字外”,也就是音响上“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意思。
小说不论大小,都得留够空白。若讲究中国的气韵、气质、气氛、气派,气,渺茫,请从空白着手,让空白把气落空——其实是落实,请看山水灵秀地方,灵秀是气不可见,若建一空灵亭子,可见空白了,也就可见灵秀的生机,穿插空白而出现生动了。
中国人有聪明的地方,以前的章回小说书上,字里行间,常有批注家的批注。有时候简短,还带形象,又有名堂。好比说:珍珠穿线,巧手攒花,楼梯,摺扇,剥笋,倒卷帘,开门见山,平地高楼,流水,合掌,还有些难琢磨一些的:草蛇灰线,天马行空等等等等。这些说的不完全是结构方法,但都和结构沾边儿吧。一共有多少个,不知道。好像没有人统计过,也没有谁给归归类吧。大概是出来一部小说,有点新鲜法子,就有批注家给编出个名堂来。有的是常使的,就流传开来。有的不大好使,日子多了就给扔下啦。
同行同辈中,有一位写得真好。他的师母赞道:“下笔如有神”。我琢磨神在高雅与通俗兼得、一石双鸟,叫人不胜羡慕。这一位却又不喜欢“巧”,不联系“技”,反倒说那样就“纤细”了,就“佻”,就“做作”了。
我强调“结构”是基本功,他说他的结构“随便”。比作水,随势赋形,也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
我盯着这一位,为什么不论小说或散文,下笔就是你的,熊掌与鱼,孔夫子以后,就你“兼得”?
这一位默然,过一阵文章中写道:苦心经营的随便。
苦心好比一朵云,一团气,一个原始的蛋。这就是一位打腹稿的作家。他泡茶,点烟,有时还偷几口酒喝。他枯坐走神,把起承转合空腹明白了,哪一段说几句什么话也经营得意了,原始的蛋也浮出水面了。那蛋没有门可是有里有外。进那没有的门,里面又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概念:梦想成真。不分恐惧与欢乐,想得到就出现得了。出现无门,也就是不分时间,也就是没有“四维”。却有老师。老师从希腊神庙,学到供养人性。这一位将就小说,把人性改成和谐。这和谐是梦想,世上没有经历。这一位当真了,当现实了,当现实之中最最实的比如流水账,账一样写下收支,写下凭据。其实心想着流水如浮云,两眼闪电,烟灰成寸,面红耳赤,手脚不识抬举。
他的小女儿“知父”,把此情此景叫做“憋蛋”,轻脚轻手告诉别人:老头儿“憋蛋”了。
汪曾祺常说结构不要谨严啦,结构要随便啦,他尤其反对戏剧性结构,以为那就把小说弄假了。我说小说若真“散”,那是一盘散沙,无艺亦无术。散文化小说,是散而不散,外散内不散。金派评注家点出来的“珍珠穿线”、“草蛇灰线”、“横山断山”、“天马行空”……点的也是“散不散”。汪曾祺的“散”,一见就是他的,不会和别人混杂,可见此“散”自有他的“散法”。此“散法”我曾戏寻“规矩”:“明珠暗线”一也,“打碎重整”二也。
语言上头,长篇和短篇分不出来。分别,其实就在结构上。
鲁迅先生专攻短篇,他的操作过程我们没法清楚。不过学习成品,特别是名篇,可以说在结构上,篇篇有名目。好比说《在酒楼上》,不妨说“回环”。从“无聊”这里出发,兜一个圈子,回到“无聊”这里来,再兜个圈子,兜一圈加重一层无聊之痛,一份悲凉。《故乡》运用了“对照”,或是“双峰对峙”这样的套话。少年和中年的闰土,前后都只写一个画面,中间二三十年不着一字。让两个画面发生对比,中间无字使对比分明强烈。《离婚》是“套圈”,一圈套一圈,套牢读者,忽然一抖腕子——小说里是一个喷嚏,全散了。《孔乙己》在素材的取舍上,运用了“反跌”。偷窃,认罪,吊打,断腿,因此致死的大事,只用酒客传闻交代过去,围绕微不足道的茴香豆,却足道了约五分之一篇幅。
用不足三千字,写了孔乙己的一生,读来甜酸苦辣俱全。如若不是通过酒店小伙计的眼睛,这么一个叫绝的角度,那是办不到的。都德的《最后一课》,译成汉字到不了两千,属于小小说。那爱国主义的感染力量,二十万字也难办得到。论绝处,也是寻准了小学生的眼睛。这是“一招绝”。
短篇小说要力求完整、和谐,前后不参差,读来仿佛一气呵成。好比说最前一句话,就比长篇重要得多。最后一句话能起的作用,也往往是长篇不能够的。精彩的最后一句,有时候好比拳击中的最后一击。有时候好比画龙点睛。有时候带动全篇,竟有叫全篇改观的。有时候又一言发人深省,一言绕树三匝……照样放在长篇尾巴尖上,不会有这么大劲头。俗话说“四两拨千斤”,那也有限度有条件,如若不会撬撬杠原理,也拨不动。
新近读小说中,想着当今流行的写法一种是加法,一种是减法。
减法也可以说是“省略法”,这是摆平了说的,若是提高点,说它个“传神法”。前人说过,好比画人只画一双眼睛,别的全省略掉了,一目传神,一叶知秋,一粒砂一个世界,一就够了。
怎么能“一”呢?那形象的记忆,艺术的感受,既要敏锐吸收,又要耐久储藏,到用得着的时候,“一”在陈年仓库角落里闪闪发光,就用这个发光的细节,把别的尽量撇开,好像刨掉铲去撇下砂土,露出金子。
情节的线索是明显的线索,最容易拴住人。但,也会把复杂的生活,变幻的心理,闪烁的感觉拴死了。有时候宁肯打碎情节,切断情节,淡化情节直到成心不要情节。有人说靠情节作线索,格调不高。有人说戏剧性的情节,能把真情写假了。
小说当然可以淡化故事,打散故事,或是心理“情结”顶了故事“情节”……无论如何,多元总比一元生动。当然,也可以有一元是专说故事的,可以顺序说下来,从头至尾,正是故事的始终。但,这一路小说,故事也不是最重要。故事以外,还有重要的在,才是好小说。
前人有言,“没有点儿荒诞,没有小说”。要是换换说法:“没有虚构,没有小说。”“没有想象,没有小说。”那容易接受得多,前人偏说作荒诞。
荒诞,与荒唐同姓,与怪诞齐名。可又属有举世公认的名篇,比如外国的卡夫卡人变甲虫,中国老先生蒲松龄,早就玩儿投胎蛐蛐儿了。
卡夫卡人变甲虫的荒诞,始终笼罩全篇。荒诞笼罩之下,又处处写实,不但视觉听觉,还拉上触觉嗅觉,让细枝末节诚实又实诚。仿佛荒诞是拎起来,写实是托住。
拎起来是升华,托住的凭实力。升华与实力,都是写作手艺里的重要手段。这两位的情投意合,又会别开生面。啊,老天爷。
荒诞的对面,论境界,可以是抒情。那么结合起来又如何?蒲老先生试了试。苛政、恶俗、家破、人亡,沉甸甸、重坠坠、现实实、实质质。不想小儿的亡魂,飞投蛐蛐。一鸣惊人,再鸣大捷。一鼓作气,再鼓龙廷。这飞扬升华的气概,得到历代读者的共鸣,仿佛长年压抑民族的心声。
荒诞笼罩,现实铺垫,抒情升华,遂成重要著作。
如果一篇小说真正没有一点想象与虚构,会如僵尸。作家到了晚年,往往对年轻时候丰富的想象与虚构,以为过多,严格点的还会把昔日的丰富视作花哨。晚年写起来渐渐避免虚构,虽留着想象,也抓紧了控制。这就是风格上走向平实了。也必然散文化了。或者说得更准确点,是走向平实的散文了。因为散文也有华丽一路。
如果一路平实下来,忽有想象出现如从天降,这就是寓奇崛于平实的风格,弄得好时,只一二处,使全篇的老到之中,透着神奇的光彩,令人叹道:炉火纯青。
如果把虚构避免了,又把想象控制复控制,到了无有状态,文字都会干枯。作家老矣,弄出才尽下世的光景来了。
“真诚”,有人说作“真情实感”,着重指明感情范围。意思大致一样。文论纵有千言万语,真诚是灵魂。山不在高,有诚则灵。
不过真情实感还要化作艺术,若不,就不是作家该干的事。“化”的中间,也可以“编故事”、“耍花招”。如果抬杠,绝对不“编”不“耍”还要是好小说,能举举例子吗?但,没有真诚的“编”和“耍”绝不是艺术。有一些真诚,太“编”太“耍”倒把真诚磨灭了,这也是“流行性感冒”。
真情实感是小说的内涵,是小说无穷的内涵,也可以强调起来说是本质的内涵。无论是开头是结尾或是肚子,都是内涵的表现。
离开内涵,单单追求一种形式,只是形式的新鲜、奇特,或是美丽吸引着你。不为了别的,就为了形式美,或许也可以,悬崖边上也可以有一条小路。但究竟不是大道。
文学是人学。先不细说,就这么句话绝大多数同行都能接受。人是社会动物,除了人,再没有别的动物能有社会生活。人道、人性、人格、人文……这些人字号事物,都是只从社会生活里产生。文学手段再现也好,表现也罢,都是针对这些事物,并把这些事物摆弄在审美里。
真正的文艺,总是借着形象感动读者,起潜移默化的作用,让人想得更多、更大、更远,也就是有内涵,有较大的容量。
那么说,小说就是要大了,要写大事件、大场面、大人物、大自然……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小说就是要说小,好的小说是从小里见大。小口子井,井底的地下泉水却深得不知深浅。
小说只能说小,《水浒传》写农民造反,占山为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回得胜。事情闹得够大的吧,名义上写了一百零八将,实际着力写成人物的,双手数得过来吧。
鲁迅先生写辛亥革命,只用长点的短篇写一个阿Q,就把当时的社会面貌,特别是精神面貌刻画得淋漓尽致了。
小说就是做大题目,也只能往小里做。这叫做“大题小作”。为什么?有人说是形式的局限,短篇小说不过几千字,一万多字就嫌长了。长篇小说也不是随便儿长的,若是到了百万字,要非常好才能让人读得下去。非常好的百万字也只写了个“大观园”,“大观园”在世界上,不过是沧海一粟。
我学习写作的过程中间,有一个说法招人喜欢:哪怕是完整的故事,也只是素材、原型。经过了思索,或观照,或升华,或悟,或叫做提炼什么的。总之是找到了“核”,或“魂”,或叫做“胆”,叫做“味”什么的,根据这个什么的,打散原型故事,重新组织素材,为了充分表现这个什么的……这个说法我不知道来自哪家体系,起初觉得有吸引力,后来落在写作实践上,觉着有道理,这个什么的,简直可以是指导思想了。至今我觉着不错,够当指导的份儿,只是不要供作唯一指导就好了。
和几位比我年轻的同行,同坐海船,大海茫茫,春日迟迟,我们聊也聊够了,钻起牛角尖来。有位说了个想法,把它简化又简化,那想法是小说的内涵得是个永恒的东西。我们就此互相问答:这永恒的东西是什么,好比说爱情的忠贞或反忠贞,算不算呢?否,这些只是永恒的表现形态。好比说生命的欢乐或是死亡的痛苦呢?否,这些只是永恒的表现情绪。究竟是什么,只能意会——这里也来了意会了。那是否好比佛说的,不可说,说出来就不是禅了?否。那是否好比道家说的道,“道生一”的道?否。那么在你的生活里,由哪里,又怎么感受到这么个永恒?笃定非是小说的内涵不可?
我那钻牛角尖似的追问,其实只是想听到一些生活感受。如果是由感受经过思辨、感悟到那永恒的内涵,那大概是题材或主题的“开掘”和“深化”了。
如若没有多少生活感受,或者离开感受,或者由思辨到思辨的辨悟,我觉得对写小说没有好处。小说的根基,究竟还是生活里来的感受感悟,是感情他们家的哥儿们。
哪位如若特别是富于思辨,乐于思辨,为什么要写小说,直奔哲学岂不正经。
每一个学习写作的人,能发现自己是个大问题。你不是要写东西反映生活吗?那你就要知道自己在写作方面的气质属于哪一路?你的才能在哪儿?这很要紧。有的一下子冒出来,叫人耳目一新。这是他碰对啦,正合适。有的摸索了十年二十年不见起色,他没摸着,那首先是没有摸着自己的脉。这很要紧。有一种人写“心理小说”很见才华,逼他写别的,如写“社会问题”,才华就不那么显露,一写“心理小说”,才华才闪亮。
小说中有写人物的,有写故事的,有写环境的,有写心理的。大家得打开思路。你得到的素材中,有的是很适合写出一个人物个性的,那你就着重写性格。有的是很有感受的故事,那你就侧重反映人物的命运,写悲欢离合的故事。有的是复杂的心理,那你就写内心世界。总之,你不要一条道走到黑,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作家是人。人跟人一样都有神经,人跟人的神经又都不一样。有的神经像铜丝,纹丝不动也管自颤抖。有的神经像牛筋,经拉又经拽,经拽又经踹。谁也不能跟着谁走,其实谁愿意跟谁呀,左不过哪里红火,不由得往那儿赶了。这一赶,早晚是个错。
须知:时尚如**常转。中外都有作家说过,他的作品三十、四十年或是身后会被接受。没准儿是长了这么个心眼。
还有常言道:文章乃寂寞之道,那是高风亮节了。也有说这个话的,听着带“葡萄是酸的”味道。无如“知足常乐”,来自平民,出自平常,贵自平实。可说“三平有幸”。
拿来主义好不好?好。翻箱底思想好不好?好。尖锐,厚道。清淡,浓重。热情奔放,冷静含蓄。大刀阔斧,小家碧玉。变幻莫测,一条道走到黑……都好都好,都不容易,都有各自的读者,都相互尊重着吧。只不过都要万本归源,落叶归根,如若脱离生身之地、养育之恩,就如飘萍,如镜花水月,如雾如烟。
把“怀念”沈从文先生的文字收集一起,对沈对汪都有意义。汪踩着沈的脚印,可以说亦步亦趋。可又只见走自己的路,一根筋似的我行我素。师徒两位都认美是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谐。沈投奔自然,他的翠翠、爷爷、渡船都是自然的色、自然的声、自然的形,连那黄狗也没有名字,自然而然叫做狗。虽说作家不会明讲“天人合一”,却明显着太古的和谐,原始的人性的美。
汪出生在战乱,成长在离乱,中年以后,在动乱中戴上帽子。汪的笔下,却把这个“乱”“淡出”了。也不遁入自然,扭头人间搜寻美,培植人性,发掘不妨想象直至虚构人世的和谐,把戴上帽子下放底层,也照“从善如流”的大流,但说深入生活,得益匪浅。汪走笔生命的欢乐,生活的健康,生爱生情的飞跃飞腾,在在回避了沉重的代价,在在有意为之。
我曾和汪说,从你作品里读到的是愉悦,说作欢乐好像强烈了点。他想了想,还是用欢乐两字。
“这篇小说像什么?我觉得,有点像《边城》。”(汪曾祺语——整理者注,下同)
《边城》回归自然,《受戒》受用人世。各奔前程。
“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美,人性,是什么时候都需要的。”(汪曾祺语)
是“需要”,不一定是“现实”。
“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是我们今天应该快乐。”(汪曾祺语)
创伤,是昨天发生的真实。快乐,是今天应该的感情。
共分两路:求真和求美。求真的求深刻,求美的求和谐。
文艺典故上常有听说梦中成文,醉后得诗。偶然见景生情,一部长篇的结构历历目前。有为了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也有“一气呵成,如有神助”的时候。有一位雕塑家写了一篇文章,发现稿纸边上,不知不觉画了个人像,就是他后来一个名作的“蓝图”。一位作曲家写一个曲子,收尾两句百思不得。两年以后旅游掉到河里,爬上岸时口哼曲调,就是这收尾的两句……这种事情多得很,搜集起来可以编一本书。
必须两样俱备。这个事情说起理论来有点啰嗦拗嘴,有八个大字倒还分明:“长期积累,偶然得之。”
积累时,要有意去积累小说需要的东西。“偶然得之”可以得出各种学问,若要得出小说,需有意走小说之一径。“偶然”来如闪电,去如“春梦无踪影”,不常走这一径的,怎么“马上运笔”?也就是捕捉不住。长期积累要捕捉,偶然得之也要捕捉,都捕捉些什么?有人以感字排辈,排出“感受”,“感触”,其实还有“感觉”、“感想”、“感动”、“感慨”……总起来说,属于感情的东西就是了。又说:“灵感可否理解为因‘感’生‘灵’呢?”这句话是否望文生义了呢?但真情实感在艺术中,实当“灵”不让。
我觉着短篇还有个好处,便于做些表现方法的探索。不照前辈作家那么强调,说短篇最要技巧,有一位还说“要拼命”去做。咱们放低调门只说磨练技巧比较方便。
小说出现“散文化”、“诗化”、“戏剧化”,是从短篇化起的。有的看来只是在短篇中才化得开。比方说和五言绝句靠拢,若靠起长篇来不“气短喘急”吗?
歌谣中经常使用的重复,不只节奏,词句都一模一样的一而再,再而三。产生的效果,别的方法不能替代。
写小说怎么提高,这好比上楼,一楼到二楼,二楼要到三楼……提高的步子不一样,有人说,从一楼到二楼最难,以我看还是到顶层最难。我们也许一辈子到不了那一层。
一个人作品发表上百篇了,提高更难。因为一要注意不要落到人家的套子里,又要不能入了自己的套子,要做到这样,是很困难的。
小说是要一字一字地写下来,一句一句地造出来,一章一节地编排出来。也就是要有锤字、炼句、布局、谋篇的功夫。这一套功夫是基本功。没有基本功,灵感也好,八个字也罢,都不能落实。因此,还要添上四粒陈仓芝麻:勤学苦练。这又不关秉性,人人只好如此。
拿小说来说,费多大的劲,才从一种模式里跳出来,不想又落入另一种规范,又要起跑、助跑、蹦跶……这是没完没了的,也就这样才多样起来,也就这样才会多元起来。现在若用一种框架去套小说,不但没法评论,连当读者也只好生气,生完气一边儿歇着去。
作为作者,这就逼着我们去思考,去选择,去发现自己,去发现自己的世界,去发现自己的世界的美。发现了美,发现了世界,又再来再发现自己。这也没完没了。要说是苦差使,只好怨自己命苦了。
(程绍国整理)
范文五:马(短篇小说)
咯哒咯哒的马蹄声踏碎了旷野的静,紧追狂走的风。天还没亮,鸡们狗们不知离得远还是闭了嘴巴,竟这般搁置了动听的表演。
我和马被墨裹着,离得愈近,愈觉得很远。“鬼龇牙”拧得寒气如狂风中的沙,把锋芒荡在脸上,那皮鞭再僵硬些要敲出声来。那么一点对抗夜的光,是马炯明眸子上挂的霜,余下的,是偶尔打出的一两声响鼻。这样的组合,走在荒野,即使风马人不相及,也会自己找些理由驱散氛围里的对抗,毕竟时空里的一切转瞬就成了历史。我握紧了马的缰绳,喊了声:
“驾!”
无影的皮鞭贼一样坠在马身上,哀哀长嘶惊飞一只猫头鹰。马用力到了极点,一道长长的坡涩涩地滑向车轮后。一缕酸涩的气味钻入鼻的深处,马撂下了长长的尾巴。上了这道岗儿,再往前,就是“鬼见愁”――通往集镇的一条大岗。这岗,像系在一条卧龙腰间的白缎带,飘然地甩向浩荡东去的松花江。岗即是龙,龙即是岗,看不到龙的头,也难见龙的尾。能知道的,龙往南,产鱼虾,龙往北,产谷米。这岗虽美,却藏着刀,步入岗尖,晕眩就袭来,心跳得猛烈了,脚也不敢再放狂言。难道,走这道岗是下地狱吗?差得不多,从民国起,这道岗“吃”了上百人畜,死的安息,残的哭泣。可日子要过,这路还得走。
一触到岗,那石头般的重就压下来,车身开始怪叫,马蹄的清脆声逃逸了。马咬牙受着,因为它知道偷懒的后果,尽管它一直恨着我。
集起混乱的思维,想起眼前这马的身世:那个温文尔雅的黄骒马给了它生命,那个龙吟虎啸的红儿马给了它一身夕阳红。马在想什么呢?想它无可奈何的过去?还有虚无缥缈的未来?青青的牧场,散着草的淡香,像一床碧绿的毛毯铺向天边;痒了的背脊,磨蹭在妈妈温暖的肋骨间……它一定恨人的那场变革,要不然它这个还在父母怀下撒欢儿尥蹶子的孩子怎么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大概每天自由自在地游荡,不仅不用干一点活儿,或许还有许多时间赖在马的族群里被宠着,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呢!自从由那个大家被分到这个小家,它还不知道父母去了哪里,或许有亲人的影像荡在它的梦里,但它却叫不出那是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是天涯海角吧!
马,咴咴地叫,不失雄性的野,一连几日,草不吃,水也不喝,卧在槽头沉思或一跃而起跳开乱心舞。它一定是又想妈妈了。
我,像这马,也是个大孩子,不同的是,我有人的骄横自大。有一种力量督促我,想把这马驯服,征服的魅力似仇恨升腾于心,使得我手中的皮鞭不甘一刻被冷落,不是皮鞭生出魔力,威慑马乖乖顺降,就是我沦丧了意志灰溜溜地降顺于这马。
失宠的马,也想做好自己,讨主人的喜欢。它奋力拉车耕田,从未对长路发愁,对犁铧叹息,即使汗流浃背也绝不止步不前。
起先,生疏的提防告诉它一切都要万分小心,但是人的要求对于一个刚刚钻进绳套的马永远不会轻易得到满足,它好像渐渐地淡了要当一匹好马的志向,也失去了回报主人的信心,虽然每天还要出工,还要受皮鞭抽打的苦。
“踏实做好每一天的每一件事,少受些鞭刑,盼着西下的日头暗了,归圈嚼那把干草。”马是这样想的吗?
风雨把路打烂了,马埋头把车拖回家;犁杖插入黑土寸步难行,马咬牙坚持直至腿发颤。歇下来时,也曾摆头摇尾向主人示好。但是这些似乎没有起到效果,因为人听不懂马的语言,也不知马的心思,它的肢体语言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无用的展示。
邻家的小母马走过来,发出咴咴的问候,像是在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但它只是用自己的脸礼节性地蹭了一下小伙伴的脸。像是回答:“我喜欢你,但是不行啊!主人一旁盯着呢!愿我们再相见,也一定会再相见。”
所以它去除杂念,专心干它的活儿,做个好马本就应该这样。
不过,本性是不能变的,上天给了它力量,却吝啬给它更多的智慧,有时觉得,这很不公平。
秋天,早起的人必拉上马,那车没有马是动不得的,粮食归不了仓,柴草也入不了院。但是人除了感激上天赐予的丰收之外,喜悦只挂在脸上,对马的感激也只有不甩鞭子那么简单。
哨的声音穿透嘴巴上的雾,马很听话地按指令往车辕里倒,一捆青愣愣的高粱秆子硬硬地挺着,有棵尖尖的根指向马的屁股。马,信我这个主人,先慢慢地倒,后猛地钻入车辕里,一声胆寒的嘶叫,马一个跳高蹿出老远,不住地回头看,蹄子叭叭刨地,浑身在抖,朦胧里我看得很清楚。疯狂的皮鞭下,有个誓死抵抗的马,太阳送来的光,也没能驱散它心中的霾。
我气粗撞破了喉咙,心泵出的血涨红了脸,抖了的手如蘸满铅,缰绳掉了,鞭,换作刀,一道血印挂在马的屁股上,又一道,两道三道……滴答滴答……一串紫红被光放大了,染红了马的眼,怒状的一个人站在里边。
“哑巴牲口也不能往死里祸害啊!你这不是作孽吗!”一个老汉气得摇头,是邻家大伯,刚在生产队卸了任的车老板子。“你以为这辕马谁都能使?”他埋怨,也说出要害,“套辕马要特别小心,车辕里绝不能有一点带尖带刺的东西,你看,马多听话,放心地倒却又被戳伤,它还咋信你?”
那往后,马进车辕如履薄冰,路走得不再坦然,一丝草叶刮起,也惊得突然躲闪。上个小坡就罢工,四腿一撑,任你扬鞭催打动也不动,你越急,它越不急,就瞪眼与你较劲,像有意复仇,挑战你的权威。有时圆瞪双眼看我不注意突然咬我一口,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跳老虎神,鞭子难降,抚爱无用,那一道道刀痕怕是早刻入人家心里了。
有这样的情形,可以理解吗?当然可以,如此,已属宽容,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我常常把心端正了想。
马青春年少了,走起路来美美的,昂着头,踱方步,扭动尾巴,有了人难以比拟的潇洒,其健康活力就是超级画匠也难描绘,特别是那双清澈的眸子,教人设想它一定还有许多经典动作以外的修行,而且似乎并不拒绝人类的欣赏与品评。
“这小伙子,好帅啊!”
邻家大伯笑嘻嘻地夸,走过去的背影后飘过来一句话:“马不是人,但你得拿它当人。对它好,它亏不了你!” 我知道大伯话里的话,也曾把驯马的苦闷说给他听,他是行家,懂马,马的知音。他爱马,马也爱他。在队里时,谁要欺负了他的马,他张嘴就骂你八辈祖宗。他也教我门道,怎奈领悟浅薄难以成道,不能如大伯靠心灵感应来触及马的灵魂,进而跨越种族间的动物大同的情感世界里。喝点酒,大伯就爱讲他的故事,讲他与马的故事。十九岁那年,他带着新婚妻子到“北荒”串亲,下了火车,就蒙了,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一条羊肠小道儿,齐腰深的荒草,连天的烟波。走啊走,手搭凉棚望,日头也累了,红着脸要去山那边。小两口再也走不动了。一辆老青马拉的车被拦下,赶车的老板子小眼睛直转:“捎脚?那不中,好几十里呢!”大伯掏出两块钱,“小眼睛”乐了,“上车,走人。”
“怪不怪,那马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瘸起来?”大伯想发问。
马的脚步慢下来,“小眼睛”皮鞭狠抽,让马奔跑,他是急着要喝老伴烫熟的酒呢,还是怕这无边荒地黑天后成了野兽的天下?马嘶哑地叫,像受了扎心的痛。
大伯跳下车一个箭步拉住马,蹲下来仔细瞧,又轻轻抬起马蹄,发现一根老蒿秆子斜斜地嵌入那马的左后蹄里,大伯用手拔,拔不出。马回头望,它好像知道:忍一忍疼,就会不总疼,眼神中有祈求也有感激。大伯把头贴向马蹄,狠狠地咬,老蒿秆子屈服了牙钳,消除“肉中刺”的马立时轻松了许多。大伯拿出随身带的酒,一口喷在患处,又咔吱撕下一条袖布,牢牢地绑在马蹄上。荒野上,又响起了马蹄声,余晖拖长的影子欢快地舞起来。你听那咯哒咯哒的马蹄声,是傍晚最美妙的音乐,也是霎时修成的一份功德。马奋力前行,一声狼的怪嚎从不远处暴出,马惊得忘了一切,狂奔去了远方。不知过了多久,大伯醒来,妻子仰面朝天,痛苦地哼叫,一动又晕厥过去了。大伯欲哭无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这是绝地啊!认了命的大伯跪在地上仰天长叹……一辆无人驱赶的马车由远而近,咴咴叫着的老青马目光四下里搜寻,慌乱而焦急,像是在找什么,看到大伯两口子就停下来。啊!原来,它是跑回来找大伯的。
马,历经在挥之不去的惊恐与惆怅中,“竟有如此善心?”它是怕它的恩人一夜走不出荒野成了饿狼的腹中餐吧!大伯的故事应该是真的,不然他不会讲得那么动人,讲得动人,也不会讲到落泪。而我与马的故事呢!
“……”
踏过一片盐碱地,走过一条赶牛道,我与马找到一片青青河边草。今天,身后没了车的拖累,孑然一身,马乐得撒欢儿,它想飞,飞到它想去的地方。
一匹黑骏马对着河水梳妆,那倩影像邻家的小母马。
我的马兴奋得张牙舞爪,两只眼睛射出饿虎般的光。黑骏马长长的鬃毛似少女飘逸的发,一会儿羞羞答答,一会儿又落落大方,撩人的形态入了我的马眼。黑骏马懂得风情,似故意解了衣裙,哗哗地尿出一串歌声,青春季的异味随了风。我的马盯着黑骏马看,想得出这“黑姑娘”应是怀着彩色的梦想,所以它做了恋人般亲昵的动作。顷刻间,两颗灵动的心便产生了磁场,谁也舍不得离开谁一步。
“黑姑娘”的话语迟了,如等待春雨的干涸的大地,但也并不回避我那小伙子马按捺不住的轻狂。嘶咬代表着拥抱,渴求燃起两捆干柴,我的马高高竖起又结结实实地压在“黑姑娘”伸展开的苗条的玉体上,一声幸福的鸣叫回应一声兴奋的长嘶,天和地换了位置,马们已记不起劳苦,尝到了比去天堂还要甜蜜的滋味。
开始,我并没有反应,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举起大棒,抡圆了敲向我的马。那一刻,我想不出这般无情的道理,只是呆呆地看马极其不情愿地从“黑姑娘”身体里拔出那长长硬硬的东西并把白花花的液物从喇叭状的口喷射一地。马,沮丧地看我,我愤愤地看马。一阵超强的颤抖后,马怒视过来,我发现,那眼中蹿出火苗。
“马不是人,但你得拿它当人。对它好,它亏不了你!”我信这话,也信规律中的因果。
追着秋日的暖阳,我赶着马车去收向日葵,这一次不光我和马,还有我的女朋友小薇。田野上,除了秋虫凄怆地低鸣,轻风吹拂将要倒下的秆棵,大地快染上苍茫色了。装了一车籽粒,歇下来,马驾着车,悠闲地吃草。我凑近小薇,一股清香扑来,我禁不住抱住她,她脸红了,这就有了如那日马们好合的场面。我那样喊,小薇那样叫,马听出了门道,猛地蹿过来,乱嘶乱咬乱踏,一片恐慌中,一对狼狈男女的好事戛然而止,一车葵花子喂了田地。
我觉得奇怪,它,马,如何这般懂得找准复仇的时机?而我竟然一点暴性的再复仇举动也没有了。这是用相同的形式去还债吧!
又往后,越发奇怪了,那便是马乖顺了许多,我有些懂了。
收起纷乱的回忆,耳畔又响起咴咴的马叫声,我紧紧靠住车辕,尽量减轻马的负担,像是两匹马拉一辆车,服从在“马不是人,但你得拿它当人。对它好,它亏不了你”的良言下,很快模糊了“不是皮鞭生出魔力,威慑马乖乖顺降,就是我沦丧了意志灰溜溜地降顺了这马”的誓言。我似乎忘记了身边是个马,正如马忘记了身边是个曾仇恨的人。
两种形态各异的脚,踏着同一条路,坚定与团结使这岗变短了,陡了的岗,引擎车轮嗡嗡作响,马屁股快要着地了,挂了铁掌的四蹄痴痴地粘住地面,车上垒起的粮袋紧张地动起来,大岗两侧的深不见底的沟壑时刻准备吞下这团滚动的黑物。
马用尽了全部力气,局面还是难以掌控,重力下坠的加速度,隆隆声响起的车要摔下山岗……我的脚拴了石头,周身软得面条一般,再也帮不上马了,还要成了它的累赘。一个趔趄,送我到了鬼门关口,忘记了怕,死死抓住车辕,悬空了的人千万可不能倒下,倒下了就成了垫车石,翻了的车就会砸烂了马……我想自己,也担心马。不敢想象一大早一摊血肉模糊的惨状被人指指点点的样子。
后来怎么样了,告诉你,马,救了我,一个猛地回头,咬住了我的衣领并顺势把我甩向一边,我并没有受伤,而车也稳稳地横停在了岗的下半坡。
再后来呢?我双膝跪倒,向着马,重重的头叩向大地,马低下头,用唇轻抚我的脸,咴咴叫。那一瞬,裹不住的泪映出一线光亮,第一次照入那隅幽暗中。
马蹄声合着车轮声收进被晨曦搅活的喧嚣中,太阳爬在东天,我和马,披了一身霞光。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刘波,笔名:小一,1966年10月生于黑龙江省肇州县茶棚乡,2014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小说、散文见于《黑龙江日报》《岁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