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生本应该是金枝玉叶,而如今变成了花农。
那时正值抗战时期,家里被东洋日寇砸得稀巴烂,园子里的梅花零落成泥。管家匆忙带着十六岁的他来到了这小村子里,避难。
这一避,就是数年。
“这破烂的村子,怎可让我住进!”当时的他愤慨不已,但也只好软弱接受成为“凡人”的事实。老管家问当地的村长要了间简陋破败的房子,墙上黑砖错综复杂,屋顶漏出一束冰冷的阳光,棉袍下的木板吱呀地响着。他嫌恶地看着床上的被褥,棉絮被扯开了几许,上面有一串蛛网。
老管家看着启生越发僵硬的脸色,慌忙开始打扫。
月光皎皎,启生站在野外,微风拂面,手上戴着的雨花扳指被他磨得咯咯作响。在睡梦中想着的不是如何过好眼下的生活,而是家中的仙露琼浆,佳肴美味。他怀念自家的朱漆浴盆,每次沐浴时丫头都会撒一盆香浓的栀子花瓣。荣华富贵的人,受不了这般苦。
白天,老管家拿着锄头下地干农活,而他,站在阳光里,神伤。回想着自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然后脸上闪着失落的神情,如同凋落了的君子兰。
纸醉金迷的生活,沉淀了他太多太多的人事。听着老管家的闪烁其辞,他明白这村子里的人大多是自己家的佃户,所以他无不被人指点一二,人们私语着:“这就是当年那个任意妄为的小少爷,坏心!”
声音很小,怕人听见,又怕人听不见。“少爷,再不吃,饭菜就凉了。”老管家夹着一把青菜,放进了启生的碗里。这碗破了个口子,一不小心嘴唇划破,留下了一道硬疤。
这样的人生,对于启生而言,如同行尸走肉罢了。世界上有许多虚虚实实,金钱是虚的,女人是虚的,人的血肉才是实的;奢靡是虚的,浮华是虚的,人的本心才是实的。启生是虚的,比白纸还要落寞,他只有用许多的“虚”来填补自己的本心。
终于,压抑在心中的不满爆发,启生走到离房子不远的陂塘边,将印花布料撕成一条条,打结,绑在老槐树上,准备自尽……当老管家托着启生的身体,把他救下时,他脖子上新带着一条如玫瑰般鲜艳的勒痕。他哭喊着:“为什么我们会到这搬田地!为什么啊!”他趔趄着,指着天大叫,大喊着,发泄出胸口的难忍。
他发疯似的跑着,像漫无目的蒲公英。
终于,他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蓝色的风信子花潮,花儿在里头迎风摇缀,显出一派勃勃生机。启生看得有些呆了。这花长得十分活气,启生看了不觉讶然一惊。早在那荣华富贵里待惯了的他,如何想到用来装饰的小东西居然这么美丽?
“少爷,这花种本是粗烂之物,但在悉心照料,它也可长出鲜艳的花瓣。少爷,您要向这花儿讨教呀!”老管家早已站在身后。
启生硬着脸,冰冷如霜。嘴唇嚅动着,最终无语。
他开始和老管家一起开垦新荒地,撒花种。开始的几天,手上脚上硬是磨出了千百来个泡来。眉头紧锁,他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地开始浇起水来。心中隐隐跳动着一些期待。
紧凑凑地过了一些日子。待到花开繁茂的时节,已是一片花海,当老管家喜滋滋地叫着启生时,他笑了,胸中开出了一朵玉兰。往后的日子,启生不再去想着荣华富贵,而是尽心尽力地照顾好这些花儿。
过了些年,老管家病死。启生把他埋在了花田中,整日为那片土地浇水,施肥。享受着快乐与安详。如今的启生,成了个花农,每每繁花似锦时,他便去集市,卖个好价钱。
花都开好了,如同启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