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你的坟在水道的前方,不高的小土丘,孤单地耸着的那一方低矮的坟。
我会常常想念你的笑容,如泉水般清澈,却有着一种默默的隐忍。
如今,斯人已逝,那把琴,就当作陪葬罢。
我犹记得,我们的初识之夜。
同样的水道,那天却是天降大雨。
不知是巧合,还是上天的戏弄,我们就这样相遇。
我素爱鼓琴,在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水道上,我取出了琴。童子燃了香,我想了想,拨响了商弦。
我闭了眼,想起去年我独自登山,山间树林青苍盘虬,那是多令人沉迷。我曾想,待几年以后,朝中稳定下来,便在山中隐居,终日与苍林隐流相伴,不亦乐乎?那山的山腰处,有一间不大的寺庙,只有三两个和尚,显是破败了。其实,山间小寺,想来也不会有人前来。两个小和尚在扫地,见了我,却也不奇,只道:“阿弥陀佛”,我还以礼,信步在院中走了一圈。院子并不大,却能看到山的全貌。山很高,浓云环绕,好似仙境,我想,若此时从天降下几个衣带翩然的仙女,也是不足为怪的罢。
“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大山。”
仿若无数命运的丝线,将彼此紧紧缠绕,在这个大雨之夜,你站在水道旁,身披蓑笠,饶是如此,你的身上也被尽数淋湿了。侍卫要上前将你拿下,你却不慌不乱,展颜一笑:“在下钟子期,是个樵夫,岂料天不作美,竟下起大雨,在这树下躲雨。无意中听见大人的琴声,”你顿了一下,拱手一揖,“是在下失礼了。”
我挥手,令侍卫退下:“你可愿到船上躲雨?”你浅浅躬身行礼,只道:“多谢大人。”
他竟知我心中所想!我心中快慰,脸上却殊无表现,见你上船后不卑不亢,立在船头,望着舱外落雨,不言一语。
我却忽然来了兴致,拨动徽弦,复又转调商弦。你终于转过头,若有所思,展颜缓缓道:“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
我笑了,你是真懂琴的,便令童子领你进来。我看见你的脸显着苍白,又似透着一些病态的潮红。我想,你一定在雨中站了很久罢?童子取来干净衣物,你躬身示谢,披在身上,却只是沉默。
良久我道:“在下俞伯牙,幸会。”我看见你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神色,但是迅速恢复平静。笑道:“俞大人怎会有兴致到这穷乡僻壤来呢?”你依然不卑不亢,没有半分低声下气之势,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子期,我是多么怀念你的傲然之气呵。
那晚,我们秉烛长谈,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我发现,你是多么有才华,你却笑了,只道:“父母在,不远游。”
几个时辰后,天光大亮,雨也停了,我们约定,明年此时,还在相遇的地方见。
子期,你怎么会这么早就去了呢?以你之才,应当来报效国家,难道天妒英才,这么早便招你去了吗?
子期,现下我又在这条水道上徘徊,而这条船仿若成了我的家。我多希望,有人远远近近地轻声道:“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我多想再看一看你那略显苍白的脸,和月下你一展的笑颜。
你一个人在这小山丘上观望,是在等我么?你守着当日的诺言,在这里驻足,现下守在这里的,是否除了这一方坟,便什么也没有了?!
子期,你在彼方还好么?无人陪伴,你寂寞么?
我站在你的坟前,面前是那张琴。依然从商弦起调,巍巍然若高山,从徽弦起调复转至商弦,汤汤乎若流水。我已无法再流泪,并非男儿有泪不轻弹,世人忘了,只是未到伤心处。我想无论怎样,无论你在哪里,又有什么相干,所谓知音,亦并非形影不离。
我的琴音,只有你曾懂,现下你已不在这里,我便让它来陪你。
我想,以后我都不会再弹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