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从老家打来电话,说是天热了,妈妈找不到空调的遥控器,就哭了,说是往年天一热,老头就把电风扇、空调都擦洗干净,把遥控器准备好,今年老头不在了,她都不知道上哪儿找遥控器了。
听着这话,泪水就掉下来,父亲走了,母亲的生命之水就一点一点地干涸了,生命之树就一点一点地枯萎了……
很早就想过,以后父亲不在了,我一定为他写一篇文字,是那种从心底的深处流淌出来的文字。
二十几年前离家,从僻远的山区来到北京这个大都市,常常带着一种异乡的眼光看北京,带着一种思乡的心境过日子,明知道实际上的“乡”已然不是思念中的“乡”,却因为还有父亲母亲在那边,便固执地认定自己的根就是在故乡。二十几年中,回家的次数并不多,但对父母的亲情就在这二十多年中一点一点地过滤、沉淀,积累成了心中最沉甸的那份疼。
当然我并不希望这一天太早到来。
只是,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在今年父亲节之后的两天,就是父亲离世的四个月忌日了。
这之前,我却一个字也没写下来。
不是不写,是不敢写。那种在心底里涌动的文字,一旦打开闸口,自己怕是承受不了。
有时,在骑车上班的路上,会很自然地想起父亲的点点滴滴,于是就泪流满面,哽咽不已,引得路人投来惊异的眼光。
偶尔在电话中与母亲说起,在很遥远的电话那头,母亲沉着气说:“再怎么伤心,也不许在路上哭!路上人来车往,不安全啊。”
握着话筒,泪水涟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母亲,母亲,其实最伤痛的是你啊……
我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这将是我一生的遗憾。
头一天,刚搬到博雅西园的新家,这是一个令我非常喜欢的社区,新家也是我非常喜欢的户型。装修时,一些方便老人的细节也都想到了,父亲很爱干净,天天要淋浴,他比较胖,凳子矮了,会不舒服,淋浴时站的时间长了会累,我就在卫生间里砌一个比矮凳稍高的台子,有了这个台子,他就可以坐着淋浴了。父母亲都喜欢有草木相伴,小区里漂亮的造型别致的中央公园不很大,老人在里面转来转去,移步换景,也不会太累。
从去年开始装修,就每周一次向父母报告装修进展,希望他们今年春天就来。
父亲答应过要来的。去年的非典,使父母的金婚典礼没有举行成,几乎成了我们做儿女的一块心病。11月,我赶回家,父亲做了一个很大的肝部手术,主刀医生向我和妹妹展示了那个丑陋的拳头大的肿瘤。我们都以为父亲要过不去了,结果医院说那是个良性肿瘤,而且父亲恢复很好,让我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春节的时候,父亲居然还和家人在室外逗留了很久。
如果没有什么变化,今年的春夏我们会有一系列的活动的。我和母亲今年的生日刚巧同在一天,我将要从北京回去,与母亲过一个“百年不遇”的奇特的生日,然后呼亲唤友,为父母补办一个盛大的金婚典礼,再然后,已近半百的女儿我,将领着年迈的父母北上,让他们在我博雅的新居住上一段时间。
搬家的日子真的是我挑了“皇历”的,2004年2月22日,全是吉利的双数,且那天风和日丽,北京冬天里难得的好天气。
第二天上班,兴致勃勃地在博雅的坛子里向各位邻居报到,坛子里的老大POWER说:“二月二,龙抬头,真是好日子。”我真的是心里美滋滋地接受了一片祝贺。
谁知道就在这天上午,接到了父亲病危的消息。一下子心乱如麻。先生出差,没人商量,只好惶惶地订了机票,又惶惶地把儿子从学校叫回来,叮嘱一番。
晚上往家里打电话,那边说是父亲稍微稳定一点了,心下稍稍安定。但一夜终睡不踏实,夜里两点,突然室外狂风大作,我被猛然惊醒坐起,心头怦怦地跳,不由暗自祈祷:爸爸,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可是父亲没有等我。
当我向上苍祈祷时,他在远方向我最后招了招手,远去了……
父亲正是北京夜里起风的那个时辰走的。
那一陈狂风,便是父亲给我的昭示么?
去年做肝部手术的时候,有一天我独自在病房陪他,他对我交代了种种后事,然后笑说,活了将近八十岁了,一生坎坷,但也一生坦荡,并且因此一生豁达乐观。而且,比起很多人来,还享受了日新月异的生活,所以,走了也就走了,没有什么遗憾的。
出院了,他却变得十分留恋起生命来。母亲说,有时,他会在阳台上坐着,望望远处的那棵苦楝树,说:“发芽了呢,春天真是来了。”
偶尔母亲陪他出门走走,在路旁榕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休息,看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他会感慨地说:“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啊。”
也许,只有在死神跟前走过一趟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由衷的赞叹吧。
这次住进医院,我给他打电话,他很大声地冲着话筒说:你放心,我肯定能去北京。
其实父亲对自己生命尽头的路还有多长非常清楚。他对母亲说,我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我舍不得的就是亲情啊。
母亲说,父亲总在反反复复地说这话,而且常常是噙了盈盈的老泪,让她听得既震撼,又心酸和无奈。
母亲说,父亲走得很平静,在昏迷中过去的。
起初,他还费力地举起手,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弟媳妇凑近听,发现他说的是:就在这里照像吧。
弟媳妇说,可能是他想起姐姐去年底来照顾他时,在病房里给他拍照的事情了吧。
后来,父亲渐渐陷入昏迷中。母亲时不时地拍拍他,唤他:“老头,老头,听得见么?”父亲很努力地睁开眼,朝母亲看看,嘴动了动,发不出声音。但他的手正一点一点地从指尖往上变凉。于是,母亲往他的手掌里放了一张字条,让他握着。他便拳起手,熟睡了,像是一个累极了的人。
字条上写的什么?我问母亲。
“你安心地走吧,在那边等我。我们的情缘未了。”
我泪如雨下,我的父亲母亲啊……
母亲说,父亲离休二十年了,母亲退休也有二十年了,两个人天天在一起,每天做的事情几乎都是相同的。早上四点多钟,父亲就起来了,把头天全家人换下的衣服放进洗衣机,然后去煮早餐,然后再睡一个回笼觉。起床后,吃点东西,然后从洗衣机里拿出洗净的衣物,和母亲一起,在阳台上晾衣服。
母亲把衣服撑在衣架上,父亲用晾衣竿把衣架高高地挂到铁丝上。
这是我们家阳台上二十年来一成不变的风景。
母亲说,哎呀,俩老天天在一起晒衣服,习惯了,万一有一天谁走了,剩下一个怎么办?
父亲说,肯定是会有这一天的哦,那就一个人自己晒衣服呗。
哈哈一笑,又说,不过最好是我先走,你晚点走。我到奈何桥上等你三年。
壮族的歌仙刘三姐有这样一首歌:连就连,你我同心连百年,哪个九十九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母亲就笑,你要先走了,我也不会待太久。
父亲就说,是啊是啊,你也不要待太久,人老了,独自待着的日子不太好过哦。
于是,两个老人相视而大笑,母亲笑着,眼中却泪水盈盈。
如今,这风景的一角永远地残缺了。
父亲火化那天,从为他换衣服、化妆到推入遗体告别室,我与妹妹自始至终在旁侍候,就在傧仪馆工作人员为他穿衣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手中的字条。
父亲走了,母亲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在梦中,她总是在不断地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去寻找父亲。醒来就要说:“这夜长长的,怎么也不到天亮的时候?”白天,不知干什么好,惶惶地,总陷在对父亲种种事情的回忆中,于是又说:“这天长长的,怎么也不黑?”
但母亲知道,她的字条已经被父亲带到那边去了。
每个月在父亲的忌日,母亲会在父亲的遗像前点上一烛香,在遥远的北京,我也会在父亲的遗像前点上一烛香。
但在六月,在父亲节这一天,我还会在父亲的遗像前点燃这篇文字,我相信父亲还会在奈何桥上等着母亲。我想告诉父亲,我们和母亲一起,为他和母亲买了一块共同的墓地,那个地方背倚青天,面向翠竹,山脚下有潺潺的溪水流过,滋润着山林;四季有花开花落,百鸟常鸣;天气好的时候,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蓝天云中有小小的鱼儿在愉悦地游动……
我还想告诉父亲,母亲说了,那里就是他们老两口未来的共同的家,叫父亲不要常常在桥头上站,那样会太累。南方的日头太毒,会把人晒晕的。每天在桥上看一看,累了就回家里等。她一定会如约而至……
虽是生死两相隔,这一份情缘却依旧相连,一头握在父亲的手中,一头牵在母亲的手里。
一字一哽咽地写着这些,心中的那份感动和那份痛,无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