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在瓜田边阴暗处的野地里,窜出来一匹状如小狗,染着红头发,脸上有刀疤,看起来十分凶猛的小兽。它往四下里张望了一番,抬起头来看看铁丝网上挂着的“欢迎参观,獾猪、刺猬和猹不得入内”的牌子,龇着牙冷冷地一笑,沿着铁丝网一溜小跑,哧溜一下就从一个窟窿里钻进瓜田去了。
片刻之后,这只猹拖着圆滚滚的肚子,摇摇晃晃地往瓜田外爬去。它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享受着满肚子的西瓜隔着肚皮和地面碰撞的感觉(它还真是秀逗咧!这有什么好享受的?)。它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眼前的月光忽然消失,猹抬头一看,惊恐地发现一个黑色的身影挡在身前。硕大的月亮在他身后,为他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银光。
“你,你是!”猹惊恐地叫道,忽然想起来人类听不懂它的语言。
那个梳背头,戴墨镜的人缓缓地掀开黑色风衣的衣襟,从风衣里,掏出了一把二尺来长,银光闪闪的钢叉!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四四方方西瓜田的周围(提醒注意:四四方方是指瓜田而不是指西瓜),围着通了高压电的铁丝网。在四个角上,矗立着高高的t望塔,塔上的探照灯在瓜田里来回扫视,探照灯旁的四个狙击手满头大汗,紧紧地抱着阻击步枪,在大团的飞蛾群中,纹丝不动,聚精会神地打着扑克。
“吱——”猹凄厉地叫着,努力地拨拉着四肢,想从这人面前逃开。可是,它,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西瓜。沉甸甸的肚皮把它拽在了原地,它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手中的钢叉妖异地映着月光,无情地落下,落下,落下,落下,落下……
“啪!”
“啊哟!”
“你抽筋啦?这钢叉怎么刺了半天还刺不下去?”
“慢动作嘛!这时候应该以我为中心三百六十度摇镜头的!”
“摇你个头啦!那只猹呢?”
“啊?猹呢?”
“当然早跑啦!”
“怎么跑的?”
“那猹将身一扭,反从你的胯下逃走了!”
“哦?老爸你说得真是生动,可不可以再来一遍?”
“那猹将身一扭,反从你的胯下逃走了!”
“什么?穿裆?守门员的奇耻大辱啊!哇!我不活了!”
这个被穿裆的少年就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父亲:什嘛?难道我现在已经挂了?)当然,现在他还在世,家境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父亲:那我就是一个老爷了!哈哈哈哈!)
旺财!麻烦你陪老太爷看戏去吧!不到天黑不准回来!
好吧,继续。话说那一年,我家正是一场大型公会战的总指挥部。这公会战,说是整个区里所有的高段玩家都会出场,还有神秘宝物现身,所以很是郑重。开战之前做准备,装备很多,道具也很讲究,来参战的人也很多。那些好东东要保护好防止被人偷去,或是间谍前来破坏。
我家只有一小队战士(我们这里打仗的分三种:用法术攻击的叫法师,用弓箭的叫弓箭手,直接拿刀砍的叫战士——显然这是废话,不用说你也明白),忙不过来。我家那个战士小队长就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负责管装备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就听到“闰土”这个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差不多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
我对父亲说:“老爹,我八月生的,从小就缺零花钱用,显然是五行缺金,那我为什么不叫八金?”
我爹叹了口气,拍拍我的头说:“孩子,你看你像是会写《家》《春》《秋》的人吗?还是安心写你的《Q版语文教材》吧!”
我顶了一句,结果被老爹暴打了一顿,我说:“老爸,你一定五行缺德吧!”
我于是日日盼开战,一开打,闰土也就会到了。好容易等到了双方宣战,有一天,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着过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
我兴高采烈地说:“你好,你就是闰土吧?你脖子上的银项圈是你爹怕你得大脖子病才套上去的吗?”
闰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鼓着腮帮子,一声不吭。
我想,哇咧,一个种西瓜的,居然这么酷!顿时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过了半晌,闰土咕嘟一声,喉头大动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
我心中疑惑,不晓得他在搞什么飞机,莫非是在练蛤蟆功不成?
闰土见我傻呆呆地站在原地,过来拍拍我肩膀,用低沉的声音说:“别告诉我老爹我偷吃厨房里的东西,要不然——哼,哼,哼!”
他阴森森地盯着我,冷不丁打了一个饱嗝。
第二天,我便要闰土捕鸟。
闰土说:“捕鸟?厨房里那么多吃的,还要捕鸟干什么?”
我只好说,因为仓库里存的秕谷太多,需要找一批鸟来把它吃掉;因为怕它们偷懒吃得不够快,所以要把它们集中起来,由专人看管着吃。
闰土像看恐龙一般看了我半天,摇摇头说:“这不能,需要等下了大雪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的时候,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老鹰,海鸥,翼龙,始祖鸟,反正只要是飞的都能抓着,说不定能抓着超人。”
“然后呢?”
“然后鸟雀顶着竹匾就跑了。”
我当即大faint了一个,强忍着吐血的冲动,说:“为什么不搞一个重一点儿的匾呢?换成铁锅也好啊!”
闰土摇摇头说:“不行,假如太重了,会压坏鸟的。”
我心中惭愧,说:“想不到你还是个爱护小动物的人。”
闰土点点头,说:“那当然。要是压成血肉模糊的一团,做起菜来也不好看。”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可我又怕雪地里跟闰土两个人追着一个竹匾跑,会被众人笑话。我暗暗下定决心,到时候我假装跌跤,让闰土一个人去追好了。
闰土又对我说:“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那里去。我们日里到海边大排档吃海鲜去,浅海的深海的都有,龙虾也有,扇贝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吗?”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我们是新一代量贩式自助瓜田,到了里边你随便吃,只要出门的时候结账就行。”
“怎么结账呢?”
“按斤算。瓜田门口有自动体重计,把出来时的体重减去进去时的体重,就是他吃掉的西瓜的分量了。”
“那假如他吃完了就嘘嘘呢?”
“那就更好了,因为在瓜田里嘘嘘,抓到了就罚一百。”
“那要是他进去的时候藏两块石头在包里,出门前丢掉呢?”闰土低头想了一想,凑到我耳朵旁边来,说:“你要是敢把这办法教给别人,我就飞腿踢你个头。”
我哈哈大笑,口说“岂敢岂敢”,背后冷汗哗哗地流了下来。于是我赶紧岔开话题说:“那管西瓜就是做收银员工作吗?”
“不是,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那些家伙不带钱,又不穿衣服,吃了就跑,逮到了也没辙。所以要千万小心,不能让它们捡了便宜。月亮底下,你听,啦啦地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钢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是怎么一个东东——就算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状如小狗而且脸上有刀疤,兴许还染了头发,一看就是个狠角色。
“它不咬人吗?”
“有钢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啊哒’一声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过来,反从胯下窜了。”
“穿裆?你被它穿过么?”
闰土忽然间神情尴尬起来,紫色的圆脸拉得跟长条茄子一般。过了好半天,他的脸才慢慢恢复了原状,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它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吃生鱼片的时候要加冲鼻子的芥末;西瓜被放在量贩式自助的瓜田里卖,吃之前还要称体重,我先前单知道它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好多来海边游泳的人狂跑,都穿着比基尼的泳装……”
啊!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吃海鲜的时候,他们都和我一样,在四面高墙的院子里练习基本剑术和初级火系魔法。
可惜公会战终于打完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用攻城车拆掉了厨房,强行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对大龙虾和几串很好吃的烤麻雀,我也曾送他几次东西,但是每次都被闰土退了回来,并且很有礼貌地附信说:“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满足了,至于煤气费水费电话费的账单,就不用给我寄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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