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一:遥远的葵花地
遥远的葵花地
39文学网 http://www.39wenxue.com/
一
我们这里的河流全靠积雪融汇,而农民种地,又全靠从河里引水灌溉。因此在我们这里,一遇到降雪量少的暖冬,第二年肯定大旱。
这一年正是罕有的旱年,比起往年,乌沦古河水流量少了一大半。河水至东往西流经这面广阔的戈壁滩,沿途源源不断地被两岸的耕地吸吮。等流到我们这里,就已经很细窄了。
除了旱灾,风灾、蝗灾及其它严重的病虫害肯定也会全集中到这一年。谁叫去年暖冬呢,虫卵没法冻死。
尽管如此,我妈还是决定种两百亩向日葵。地是头一年就包好的,如果不种,荒着心里更难受。
那块土地我们承包了3年,位于阿克哈拉河水下游60公里处的高潮公社(我们这里仍然沿袭**习惯,把乡村叫做“公社”,此外,还有“幸福公社”“红旗公社”等)南面的荒野中。地势坦阔,一马平川。那一带一共开垦有一万多亩土地,除了少量的打瓜,全都被承包者种上了向日葵。不知丰收时那里会是怎样的一幕情景。
一万亩啊,金灿灿的葵花地~
因为离家太远,葵花从播种到收成的三四个月期间,我妈得一直守在地边。这三四个月里就没法照顾90多岁的外婆和几只小狗及满院子的鸡鸭兔子鹅了。于是,妈妈雇了一辆大卡车,把整个家都搬到了地边。然后在荒野中挖了一个大坑,坑的南侧掏了一条斜下去的通道。坑沿上横搁几根木头算是檩条,檩条上横担一些木棍,铺几只撕开的纸箱子,最上面蒙一
大块塑料棚布,最后再盖上一层泥土压住棚布。在新疆,这叫“地窝子”。在此后的日子里,这就是我们的家。
搬家时我也跟着去了,在那里生活了非常短暂的一些日子。只目睹了种子进入大地的过程,却不知它们如何在大地里苏醒,渐渐长成。
那些日子里,我总是站在地窝子旁,长时间望着眼前一望无垠的大地,想到下面一行行齐整沉睡的种子,总觉得它们可能会永远这么沉睡下去了。大地永远荒凉空荡。然后我就离开了。
搬家的那一天好冷。虽然已入四月,但冬天的气息仍然强大坚固,残雪皑皑,寒风凛冽。我们雇的卡车车厢里除了司机只能坐两个人,于是外婆和我妈坐车去,我则坐叔叔的摩托车去。摩托车顶着大风走了4个多小时,才从阿克哈拉去到我们的地边。尽管蒙着厚厚的围巾,我的脸还是被风吹得青紫僵硬。
等全部的家当从卡车上?下来,已经黄昏。望着四面坦荡的粗砾大地,虽然忧虑今晚的住处,但更焦虑的是,外婆还没吃午饭。我急急忙忙四处搬石头砌灶,捡干草生火。然后在附近的水渠里拎了一桶水回来,也顾不上澄一澄,熬了一大锅稀饭。
我守在简陋的石灶边,被柴烟熏得泪流如瀑,一扭头,看到外婆和赛虎站在不远处零乱的家什间默默地凝视着什么,不远处的上空有一大朵惊异的云。我们就这样出现在这天地间,潦草又唐突。
饭一做好,早就饿坏了的外婆坐在大风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也没有菜,只是一碗白水饭。妈妈仍然还在遍地狼籍中忙碌着。此时我们栖身的地坑远未挖好。黄昏如此浓重,空气金黄。
但这样的黄昏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属于黄昏,仿佛黑夜永远不会来临。妈妈始终忙忙碌碌,赛虎一直静静地卧在外婆脚边,似乎也饿了。
第一天夜里,我们在挖了一半的坑底铺开被褥睡了一夜。满天星光。
第二天,继续努力,中午时分地窝子终于完成。所有家当一一搬了下去。
可是第二天,外婆就想回家了。她拄杖从地窝子里艰难地走上大地,转身四望,快要哭了。
而我妈马不停蹄地立刻雇人犁地,第三天就开始播种。眼下只能人工点播,为了快快播完,她跑到附近的杜热小镇上雇了二十多个人,还算兴师动众。可是,在空旷的大地上,这二十个人远远看去是那么凄凉无助。他们一人拎一只盛满种子的口袋,一步一停,在大地上越走越远。远得似乎都走不回来了。
站在这样的大地上,四面无际,一无所有。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家,包括我们的种子,都在这大地之下??
第三天,鹅和鸭子发现了附近的水渠,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搬家时,它们不幸被安排在煤堆里。第四天,鸡开始下蛋。同时,小狗们在地窝子附近发现了一个田鼠洞,兴奋得刨了半天。大家很快适应了新生活。
叔叔不知从哪里弄来几块红砖和两块水泥板,给我们地窝子的通道铺了两级台阶。从此外婆出入方便多了。又因为这一带守地的几个地窝子里就我家出现了红砖这样的奢侈品,便被大家一致评定为五星级地窝子。
清晨,转场经过此地的骆驼走近我们地窝子时,也会绕道凑过来好奇地窥视一番。我家小狗愤怒而无奈,只能在地底下嚷嚷个不停。四月的清晨还很寒冷,骆驼们都穿着缝缝补补的破衣服。和我们一样,也正忍耐着艰难的春天。
荒野里没有电,虽然有相机和备用的电池,却总是不舍得取出来拍照。只在闲暇时分,当妈妈带着小狗在附近野地里散步时,我才端起相机,在显示屏里远远凝视他们。
当他们走在大地上时,镜头中的情景满满当当,却寂寞无比。当他们走过之后,走空之后,一切才抬起眼睛。
而种子播下之前的大地总是孕育无穷的语言。种子播下之后,大地才安静下来,并对每一个前来者竖起食指在唇前。
一次我妈散步回来,像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束野花给我。在哪里采的呢,我捧着花从地窝子走上地面,转身四望,这干涸无尽的大地,这手心里唯一的湿润丰盈。
我把一只矿泉水瓶从中间剖开,注满水插上花,再把它们放在投入地窝子里的唯一的一束光线中。过了好几天,花都没败。可我出去散步时,却从不曾遇到过什么花儿。似乎我妈采回的这些就是全部的春天,全部就这些。
在荒野里的最大奇遇除了花,还有水。耕地最东面是一大片简陋的蓄水水库。每当我走到那里,就好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不生植物,不见飞鸟。仅仅只是水而已,只是一大滩明晃晃的水。却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激动,尤其在长时间走过空无一物的旷野之后。 在水的另一方,遥遥一座白房子。不知谁会住在那里??那么安静、孤独的所在。湖水是世界的尽头,那一处便是世界的对面。有好几次我决定过去看看,但每次绕着水岸走了很久很久,都无法抵达。
直到现在,还常常会想起住在房子里的那个人。夏天,当他远远遥望我们金光灿烂、无边无际的葵花地,也会心生悲伤吗,
总之我离开了。把妈妈、外婆和小狗留在了那片荒野上。把她们抛弃了一整个夏天。又觉得其实是把她们一直抛弃到现在??总觉得,这些年来,她们一直还在那广阔的天空下寂寞艰难地劳作、生活。
二
四月底,我所在的牧场遇到沙尘暴。虽然和妈妈种葵花的地方相距有两百多公里,还是很担心。北面的前山丘陵地带都闹这么厉害,那南面戈壁滩上的情形岂不更糟,
几天后,好容易跟着羊群转移到了一个有信号的牧场,赶紧给妈妈打电话。可是,她那边又没信号。
又过了两天,还是联系上了。却是她打过来的,电话那边噪音呼啸,显然妈妈正站在大风之中。
“我~现在~正,站在一个,最高的地方,走了好远,才找到,这么高的地方~”电话那头她声嘶力竭地大喊,与风声抗衡。
接下来她难掩得意地详细描述她此刻的所处之地是多么难得,是原野中唯一的凸点,离所住的地方多么远,多么隐蔽,然而还是被她发现了??
我打断:“前两天沙尘暴,你们那边没事吧,”
那边立刻精神一振,声音又高了一分:“对对~我打电话就是想和你说这件呢~操他先人~老子走了这么远,就是想说这件事,好容易才找到这个有信号的地方哟~我找了两天~前天一直往东面走;昨天又往西面走。今天仔细一想,不对~应该往北,北面虽然全是耕地,但正是冲着高潮公社的方向??”
我只好再一次打断:“沙尘暴,说沙尘暴~”手机快没电了。我妈还好,个把星期能到背面的村庄充一次电,我呢,非得等到夏天过去,下了山才充得上电。这也许是这个夏天的最后一次联系。
“对~沙尘暴~”那边又一次来了精神:“哎~哟~那天我们都以为完了~你不知道哟,天边远远的,像一堵黄土墙横着推了过来~几层楼那么高~两边都看不到头~我想,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我们一家都要给埋在地窝子里了~这辈子还没这么怕过~”
风声忽剧,下面一段就忽闪闪地听不清了。我大喊“喂喂~”又四下走动。十几秒后,那边叫吼的声音重新恢复:“??葵花苗刚刚才冒出头来~我想,完了~这下全卷走了。不给风卷走,也给土埋了~昏天暗地,像天黑一样。我们把毡子顶起来,把地窝子门洞堵得紧紧的,还是被土气呛得要死??”
又听不到了。
又过了十几秒:“??哎哟~你可没见那天那情形哟~??”
“别骂了~先说后来的事~后来咋样了,~”
“后来,哎哟~你猜怎么着,苗好好的~”
“我问的是人~”
然后“滴”一声,电话断了。
然后打过去,关机。
然后两个月过去了。
又是一个被抛弃的母亲――她顶着大风,站在旷野中唯一能接收到手机信号的一个土堆上,嘶声大喊。那时沙尘暴已经在几天前结束,恐惧早已经消散。可她心里仍激动难息。她无人诉说。每天一闲下来,就走很远很远的路,寻找有信号的地方。这一天终于找到了,电话也打通了。可是,几乎什么也没能说出。
她又连“喂”了好几声,失望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确认没电。她抬起头来,看到广阔无边的大地四面动荡。
三
葵花苗躲过了沙尘暴,却没能躲过鹅喉羚。刚长出十公分就惨遭袭击,一夜之间给啃得干干净净。
我妈只好又买来种子补种了一遍。第二茬青苗很快出头。长到10公分时,又在一夜之间被啃光了。
又补种了第三遍。很快,第三茬种子重复了前两茬的命运。
我妈伤心透顶,不知找谁喊冤。很快,她听说野生动物归林业局管。便跑到城里找县林业局告状。林业局的倒很爽快,满口答应给补偿。但是――
“你们取证了吗,”
我妈懵了:“取证,啥意思,”
那人微笑着说:“拍照啊,当它正啃苗时,拍张照片。”
我妈大怒~种地的顶多随身扛把铁锨,谁见过揣照相机的~,再说,那些小东西警觉非凡,又长着四条腿,一有动静撒开蹄子就跑到天边了,拍“正在啃”的照片,恐怕得用天文望远镜拍吧~
总之,这实在是令人沮丧的一年。尽管如此,我妈还是播下了第四遍种子。
本来七月中旬就可以回家的,这下至少得等到九月了。
这是我妈后来给我说的事。
说起来,鹅喉羚也是很可怜的,大旱之年,戈壁滩几乎寸草不生,野生动物们只好向北面的村庄和人群靠近,偷吃农作物。然后被愤怒的农人开车追逐、撞毙??死不瞑目。
但人的日子又好到哪里去呢,春天完全过去了,万亩土地仍空空荡荡。
无论如何,第四遍种子的命运好了很多。似乎一进入六月,鹅喉羚们就熬过了一个难关。从此再也没有见到它们的身影。它们去了哪里,哪里水草丰美,哪里暗藏秘境,这片坦阔的大地对我们隐瞒了什么,第四茬种子长出地面,因一无所知而格外蓬勃。毕竟它们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
四
还有蜜蜂的事。
早在播种的时候,我妈就对我说过:“你不在真是太可惜了。等花盘长出来的时候,我们还要雇蜜蜂呢~到时候就太好看了,满天都是~”
“满天都是”的奇观异景――万亩的向日葵金光灿烂,万千金色蜜蜂纷起跳跃,连“嗡嗡”声都亮得灼灼蛰眼。“嗡嗡”声的浓度略大于空气。再仔细地听,其实这声音是一面网,孔距小于一身微毫,铺天盖地。除了光,除了气,除了“嗡嗡嗡”,其它都过滤得干干净净。天空是第一重锅盖,“嗡嗡”声是第二重。两重锅盖扣在头上,气压都变了,人很快烫了,先是耳膜烫,然后情绪烫。一直烫到天黑,睡眠都是烫的。??对此,我妈只能形容到“满天都是”的份上。但似
乎这么说才更合适:“满天都是”。满天都是。 我家后院也种着几株葵花,结花盘后,我们只消把邻近的两只花盘面对面搓一搓就行了。可眼下这么大块地不可能雇人进行人工授粉。又慢又贵。雇蜜蜂的话,每亩地就给养蜂人二十块钱。
对此我妈曾经幻想,到时候悄悄地赖过去??反正大家的地都一块一块紧挨在一起,蜜蜂怎么会知道哪块地付过钱哪块地没付过,给我们家隔壁授粉的时候,肯定会顺便飞到我家干点活的~
我也觉得有理。
后来才知道人家养蜂的老板才没那么笨呢~授粉之前,这一大片地得统一收齐了钱才开始。只要有一家的钱没交齐,死活不会放蜂出箱。就算蜂老板不催你,其他种地的邻居也会车轮战催死你。如果拖拖拉拖不交钱,错过了紧张的花期再授粉就来不及了,结出的葵花子全都空壳。
我妈又高兴地说:“等授完粉,我们就可以买到最纯正的蜂蜜了~直接就在我们地头买,现采现酿的蜜,一公斤才20元钱~”
但想了想又忿忿不平说:“不对啊,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地种了地,开了花,又花了钱让他们来采粉,完了还要再花一次钱把我们的花粉变的蜜再买回来~,”
当时我俩为此议论了好一阵。
结果这一年非常不顺,种子补种了一茬又一茬不说,出苗后,又缺水,和四邻争水争得简直快要操起铁锨拼命。经常半夜才轮到自己用水,怕水被下游截走,便一夜一夜地守着渠口,后来干脆在渠沿上铺了被褥过夜。接下来,葵花叶子上又起了“老头斑”,所有有经验的农人都预言这种病治不好??何止焦头烂额~我妈简直从头焦到尾。
直到八月,熬过病害和干旱的最后一部分葵花顺利开完花。她才稍稍松口气。其实,那时这片万亩土地上已经走得没几家承包户了。乌伦古下游的另一块承包了三千多亩地的老板直接自杀。据说赔进去上百万。
我们才开始也以为赔了。好在我们只种了两百亩,还赔得起。到了此时,却发现不但没赔,还能保本呢~眼下这一点侥幸成活下来的葵花产量再低,至少也能留下种子,明年接着再种。葵花种子是常规性的嘛。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妈再算帐,哈,这回不但赔不了,说不定还有得赚~因为今年实在没几家卖葵花的,到时候肯定供不应求,收葵花的肯定出高价,再怎么着也比去年价格翻一番吧,??我妈喜滋滋的,在地窝子里边吃饭边算账,越算越美:一亩能收多少公斤,估价多少,卖多少,成本多少??况且和去年相比,好像还有一笔什么费用省下了??突然一个激灵跳起来~蜜蜂~今年忘了雇蜜蜂~??以前每年都有人带头组织这件事,然后挨家通知、收钱,今年怎么一直没动静,完了完了,这回种的全是空壳籽~到头来还是赔了??她扔了碗就冲上大地??
但是她又大叫起来。她看到了蜜蜂。
??当然并非“满天都是”,但已经足够了。隐约的金色颗粒挑三捡四地在花田跳跃。“嗡嗡”声的网格孔距大于五十公分。这样的网自然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听不到,不烫人,不激动。这网在天空下若隐若现。但已经足够了。连种地的人们都放弃了土地啊,它们还惦记着丰收。
我妈站在地窝子前转身遥望,仍然四面茫茫,永远四面茫茫。谁家的蜂,它们从何得知花的消息,它们怎样找到了这里,怎样越过这茫茫旷野??至今是个谜。
只是,20元钱一公斤的好蜂蜜,今年买不到了。
我妈是在冬天给我说这些事情的。一切终于结束了,我们围着炉子一边烤火一边聊天,交换这大半年里各自的经历。外婆在旁边听着听着,有时也会插一句:“开了好多花~打了好多瓜子~娟哟,可惜你没看到??”小狗眼睛亮晶晶的,也抬头看我,它的记忆里一定也有一大团金黄。此时窗外大雪茫茫。雪的白可能和葵花地的金黄一样沉重吧。
摘自豆瓣网
39文学网
范文二:遥远的葵花地
就算是在鬼都不过路的荒野里,我妈离开蒙古包半步都会锁门。 锁倒是又大又沉,锃光四射。挂锁的门扣却是拧在门框上的一截旧铁丝。我妈锁了门,发动摩托车,回头吩咐:“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然后绝尘而去。被关了禁闭的赛虎把狗嘴挤出门缝,冲她的背影愤怒大喊。丑丑兴奋莫名,追着摩托扑扑跳跳、哼哼叽叽,在后面足足跑了一公里才被我妈骂回去。 我妈此去是为了打水。门口的水渠只在灌溉期的日子里才来几天水,平时用水只能去几公里外的排碱渠取。那么远的路,幸好有摩托车这个好东西。她每天早上骑车过去打一次水,每次载两只二十公升的塑料壶。 我说:“那得烧多少汽油啊?好贵的水。” 我妈细细算了一笔账:“不贵,比矿泉水便宜。” 可排碱渠的水能和矿泉水比吗?又咸又苦。然而总比没水好。这么珍贵的水,主要用来做饭、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饮用。再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其实能有多少脏衣服呢?我妈平时……就没怎么穿过衣服。 她说:“天气又干又热,稍微干点活儿就一身汗。比方锄草吧,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没了……好在天气一热,葵花也长起来了,穿没穿衣服,谁也看不到。” 我大惊:“万一撞见人……” 她说:“野地里哪来的人?种地的各家干各家的活儿,没事谁也不瞎串门。如果真来个人,离老远,赛虎、丑丑就叫起来了。” 于是整个夏天,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叶隙间阳光跳跃,脚下泥土暗涌。她走在葵花林里,如跋涉大水之中,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她没有衣服,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她终日锄草、间苗、打杈、喷药,无比耐心。 浇地的日子最漫长。地头闸门一开,水哗然而下,顺着地面的横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紧挨着一道淌进纵向排列的狭长埂沟。渐渐地,水流速度越来越慢。我妈跟随水流缓缓前行,凝滞处挖一锨,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这块葵花地是这些水走遍地球后的最后一站啊。整整三天三夜,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 (选自《文汇报》,有删减) 赏析: 梵高的油画《向日葵》影响深远,向日葵那一抹黄色总会浮现无边的热情。作者笔下的母亲就置身于一片寥廓的荒野和茂密的向日葵中。在这神奇的土地上,独自劳作的母亲不惧孤独,享受孤独,她的心灵与身体一样坦荡、伟大!
范文三:遥远的葵花地
□李娟
之二:丑丑和赛虎
大狗丑丑一点也不丑,浑身卷毛,眼睛干净明亮。它三个月大时被我妈收养,带进了荒野。每天所见无非我妈、赛虎和鸡鸭鹅兔,以及日渐华盛的葵花地。因此当鹅喉羚出现时,它的世界受到多么强烈的震荡——
它一路狂吠而去!经过的秧苗无能幸免。很快,它和鹅喉羚前后追逐所搅起的烟尘向天边腾起。鹅喉羚身形如鹿,高大瘦削、矫健敏捷,爆发力强。奔跑之势,完全配得上“奔腾”二字。而丑丑也毫不含糊,开足了马力紧盯不落,气势凶狠暴烈。唯有那时才让人明白,狗是野物啊!虽然它大部分时间总是冲人摇头摆尾。
我妈说:“甚至有一次,它已经追上一只小羊了!我亲眼看到它和羊并行跑了一小段。然后丑丑猛扑过去,小羊被扑倒,丑丑也没刹住脚,栽过了头。小羊翻身再跑,就那一会儿工夫,给它跑掉了。”
——羊是小羊,体质弱了些,可能跑不快。可那时丑丑才四五月,也是个小狗呢。
我妈到哪儿都把丑丑叫上。一个人一条狗,在空旷大地中走很远很远,直到很小很小。
每当我妈突然站住:“丑丑,有没有羊?!”它立刻浑身紧绷,冲出几步,锐利四望。
丑丑不但认识了鹅喉羚,还能听懂“羊”这个字。
而赛虎虚长几岁,能听懂的就更多了。有“兔子”,“鸡”,“鸭鸭”等等。
问它:“兔子呢?”
立刻屁颠屁颠跑到兔子笼边瞅一瞅。
“鸭鸭呢?”
扭头看鸭鸭。
“鸡呢?”
满世界追鸡。
我家养过许多狗。叫“丑丑”的其实一点也不丑,叫“笨笨”的一点也不笨;叫“呆呆”的也绝对不呆。所以一提到赛虎,我妈就非常悔恨……当初干嘛取这名?这下可好,连只猫都赛不了。
赛虎温柔胆怯,偶尔仗势欺人。最大的优点是沟通能力强,最大的缺点是不经脏。它是个白狗。
赛虎从不曾真正见过鹅喉羚,但一提起这类入侵者,也会表示忿恨(我猜丑丑平时没事时肯定对它普及过相关知识)。它也从不曾参与过对鹅喉羚的追捕,但每当丑丑英姿飒爽投入战斗,它一定会声援。真的是“声”援,就站在家门口冲远方卖力地吼。吼得比丑丑还凶。完事后,比丑丑还累。
进入盛夏,鹅喉羚集体消失了。明显感到丑丑有些寂寞。但它仍然对远方影影绰绰的事物保持高度警惕。每当我妈问它“有没有羊”的时候,它还是会迅速进入紧张状态。
那时它又长高长大了不少,更加威风了,也更加勇敢。
而赛虎很快就找到了别的事做。它整天逮耗子。我们附近的田鼠洞几乎都被它刨完了。一直刨得两只狗爪子血淋淋的还不罢休。为什么呢?惭愧,我妈给它开的伙食太差了。
之三:蒙古包
我家的狗跟着我妈一起,在葵花地边吃了小半年的素。丑丑最爱油麦菜,赛虎最爱胡萝卜。它俩共同所爱是鸡食,整天和鸡抢得鸡飞狗跳。真正是“鸡飞狗跳”!但鸡食有什么好吃的呢?无非是麦糠皮加玉米碴,再加点水和一和。
荒野生活,不但伙食从简,其他一切都只得将就。然而说起来,在这片葵花地上的所有农户里,我家还算是最不将就的。
当初决定种地时,想到此处离阿克哈拉村还有一百多公里,来回不便,又不放心托人照管,我妈便把整个家都搬进了荒野中。包括鸡和兔子,包括大狗丑丑和小狗赛虎。想到地边有水渠,出发时她还特意添置了十只鸭子两只鹅。结果失算了,那条渠八百年才通一次水。于是我们的鸭子和鹅整个夏天灰头土脸,毫无尊严。
她在葵花地边的空地上支起了蒙古包。丑丑睡帐外,赛虎睡帐内。一有动静,丑丑在外面狂吠震吓,赛虎在室内凶猛助威。那阵式,好像我家养了二十条狗。
若真有什么状况,丑丑对直冲上去拼命,赛虎躲门后继续助威。直到丑丑摆平了状况,才跑出去恶狠狠地看一眼。
所谓状况,一是发现了鹅喉羚,二是突然有人造访。
来人只会是附近种地的农人,前来商议今年用水的时间段。或讨论授粉时节集体雇佣蜜蜂事宜。或发现了新的病虫害,来递个消息,注意预防。
或是来借工具。附近所有的农户里,就我家各种工具最齐全,要盆有盆,要罐有罐,要锯子有锯子,要斧头有斧头。几乎可应付一切意外情况。
别人家呢,一卷铺盖一只锅。随时准备撤。
于是到访我们蒙古包的人,说正事之前总会啧啧称叹一番:“再打一圈围墙,你们这日子可以过到2020年。”
对了,还有人前来买鸡。我妈不卖。说:“就这几只鸡,卖了就没有了。”
对方奇怪地说:“那你养它干嘛?”
这个问题好难。我妈支吾不能答。
总之,以上种种来客,一个星期顶多只有一拨。
这片耕地约一万多亩,被十几户人家分片承包。大家守着各自的土地,彼此间散居很远。住处大都在地底下——在地上挖个坑,盖个顶,是所谓“地窝子”。于是,在葵花还没有出芽的时节里,站在我家蒙古包前张望,天空如盖,大地四面舒展,空无一物。我家的蒙古包是这大地上唯一坚定的隆起。
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日渐旺壮,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作物的海洋中随波荡漾。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
其实我家头一年种地也住的是地窝子。我妈嫌它不方便,今年便斥巨资两千块钱买了这顶蒙古包。唉,我家地种得最少,灾遭得最惨,日子还过得最体面。
鸡窝紧挨着蒙古包,是我家第二体面的建筑——一只半人多高的蒙有铁丝网的木头笼子。兔舍次之,它们的笼子仅木条钉成,不过同样又大又宽敞。鸭和鹅没有笼,我妈用破烂家什围了一小块空地,它们就直接卧在地上过夜。它们穿着羽绒衣,不怕冷。
每天清晨,鲜艳的朝阳从地平线拱起,公鸡站在鸡笼顶上,庄严地打鸣。迷路的兔子便循着鸡鸣声从荒野深处往家赶。很快,鸭子们心有所感,也跟着大呼小叫嘎嘎不止。家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兔子的脚步便越来越急切。被吵醒的我妈打着哈欠跨出家门,看到兔子们安静地卧在笼里,一个也不少,眼睛更红了。
兔子为什么会迷路呢?我妈说,因为它个儿矮,走着走着,回头就看不到家了。
若是赛虎的话,看不清远处的东西,便前肢离地站起来看,高瞻远瞩。而且还能站很久。我渴望有一天它能学会直立行走。
丑丑不会站。不过也不用站,它是条威猛高大的哈萨克牧羊犬,本来就具有身高优势。远方地平线上一点点小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鸡虽然也矮,但人家从来不迷路,荒野中闲庭信步,优哉游哉。太阳西斜,光线微微有点变化,便准时回家。我觉得鸡认路才不靠什么标志,也不靠记性,人家靠的是灵感。我从来没见哪只鸡回家之前先东张西望一番。
鸭子要么一起回家,要么一起走丢。整天大惊小怪的,走到哪儿嚷嚷到哪儿,你呼我应,声势浩大。
黄昏时分,大家差不多都回家了。我妈结束了地里的活,开始忙家里的活。她端起鸡食盆走出蒙古包,鸡们欢呼着哄抢上前,在她脚下挤作一团。她放稳了鸡食盆,扣上沉重的锥形铁条罩(鲁迅所谓“狗气杀”),一边自言自语:“养鸡干什么?哼,老子不干什么,老子就为了看着高兴!”
于是鸡们便努力下蛋,以报不杀之恩。蛋煮熟了给狗们打牙祭。狗们干起保安工作来更加尽职尽责。
李娟新作“遥远的葵花地”系列,笔会将陆续刊出,第一篇《罕有的旱年》见9月11日笔会。
——编者
范文四:遥远的葵花地
遥远的葵花地
李娟
就算是在鬼都不路过的荒野里,我妈离开蒙古包半步都会锁门。
我妈锁了门,发动摩托车,回头吩咐:“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 ”然后绝尘 而去。
我妈此去是为了打水。 门口的水渠只在灌溉期的日子里才来几天水, 平时用水只能去几 公里外的排碱渠取。她每天早上骑车过去打一次水,每次载两只二十公升的塑料壶。
我说:“那得烧多少汽油啊?好贵的水。 ”
我妈细细算了一笔账:“不贵,比矿泉水便宜。 ”
可排碱渠的水能和矿泉水比吗?又咸又苦。然而总比没水好。
这么珍贵的水, 主要用来做饭、 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 饮用。再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
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 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 当然,我妈也没 有多少衣服可洗。
她说:“天气又干又热,稍微干点活就一身汗。比方锄草吧,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 等锄到地中间, 就全脱没了……好在天气一热, 葵花也长起来了, 穿没穿衣服, 谁也看不到; 如果真来个人,离老远,赛虎丑丑就叫起来了。 ”
于是整个夏天, 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 晒得一身黢黑, 和万物模糊了界线。 叶隙 间阳光跳跃, 脚下泥土暗涌。 她走在葵花林里, 如跋涉大水之中, 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 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 而是万物的生长啊……她没有衣服, 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 快 要迷路一般眩晕。目之所及,枝梢的手心便冲她张开,献上珍宝,捧出花蕾。她停下等待。 花蕾却迟迟不绽。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 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她终日锄草、间苗、打杈、喷药。无比耐心。
浇地的日子最漫长。 地头闸门一开, 水哗然而下, 顺着地面的横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 紧挨着一道淌进纵向排列的狭长埂沟。 渐渐地, 水流速度越来越慢。 我妈跟随水流缓缓前行, 凝滞处挖一锨, 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那么广阔的土地, 那么 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地底深处的庞大根系吮吸得滋滋有声, 地面之上愈发沉静。她抬头四望。天地间空空荡荡,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世上只剩下植物, 植物只剩下路。 所有路畅通无阻,所有门大打而开。整整三天三夜,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 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
即将开幕。大地前所未有地寂静。我妈是唯一的观众,不着寸缕,只踩着一双雨靴。她 双脚闷湿, 浑身闪光。 再也没有人看到她了。 她脚踩雨靴, 无所不至。 像女王般自由、 光荣、 权势鼎盛。 她是最强大的一株植物, 铁锨是最贵重的权杖。很久很久以后, 当她给我诉说这 些事情的时候, 我还能感觉到她眉目间的光芒, 感觉到她浑身哗然畅行的光合作用, 感觉到 她贯通终生耐心与希望。
水渠通水那几天跟过年似的。不但喂饱了葵花地,还洗掉了所有衣服,还把狗也洗了。 家里所有的盆盆罐罐大锅小锅都储满了水。幸亏我家家什多,可省了好多汽油钱。
那几天鸭子们抓紧时间游泳, 全都变成了新鸭子。 放眼望去, 天上有白云, 地上有鸭子。 天地间就数这两样最锃亮。
大约渠水流过的地方水气重, 加之天气也渐渐暖和了, 到第二次通水时, 渠两岸便有了 杂草冒头。而水渠之外,除了作物初生的农地,整面大地依旧荒凉粗砾。
鸡最爱草地,整天乐此不疲。一个个信步其间,领导似的背着手。 我猜草丛的世界全部 展开的话, 可能不亚于整个宇宙。 鸡如此痴迷, 这瞅瞅, 那啄啄。 有时突然歪着脑袋想半天, 再单脚撑地呆若木鸡。它不管看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天苍野茫,风吹草低见芦花鸡。两只狗默默无言并卧渠边。鸭子没完没了地啄洗羽毛。 在荒野中, 窄窄一条水渠所聚拢的这么一点点生气, 也丝毫不输世间所有大江大河湖泊海洋 的盛景。
面对这一切, 唯有兔子无动于衷。 每天瓜分完当天的口粮, 他们就一个个尾随我妈进了 葵花地。太阳下山还不回家,显得比我妈还忙。我妈说:“兔子,快看!水来了! ”人家耳朵 都不侧转一下。
……
后来我离开了。 我常常会梦到秋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葵花地金光灿烂、无边喧哗,无 数次将我从梦中惊醒,却没有一次惊醒过他的故乡。
(选自《读者》 2015年第 5期,有删节)
15.简要概括文中“母亲”的形象特点。 (4分)
16.谈谈你对文中画线句子的理解。 (5分)
(1)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 (2分)
(2)那几天鸭子们抓紧时间游泳,全都变成了新鸭子。 (3分)
17.试分析最后一段在文中的作用。 (4分)
18.作者于平淡朴实的文字中寄寓了深沉丰厚的情感,请分点加以概述。 (8分) 【答案】
15. ①谨慎、精打细算,如:离开蒙古包半步都会锁门;算水的价钱;②勤劳能干,有 顽强生命力;③坚忍,如:辛勤劳作等待葵花开;④乐观,如:文中表现的“贯通终生的耐 心与希望” 。
(每点 2分;能答对两点即给满分。如答其它,只要言之成理亦可酌情给分。 )
16. (1)运用比喻的手法, (1分) 把葵花将开而未开的状态比喻成赴约前总对自己服装 不满意而迟迟不出门的女子,生动形象而又非常贴切。 (1分)
(2)运用拟人的手法, (1分)生动形象地写出了通水后鸭子们的欢快、干净, (1分) 反衬出家乡生存环境的恶劣。 (1分)
17. 收束全文;照应文题;表现了作者对家乡的热爱;深化了文章的主题。 (每点 1分 ) 18. ①对母亲坚韧顽强精神的赞美与钦佩。②对遥远的葵花地里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生 活场景的热情讴歌。 ③对葵花地丰收的欢欣。 ④离开以后,对那片土地的思念。 (每点 2分; 言之成理,即可酌情给分。 )
范文五:遥远的葵花地.doc
遥远的葵花地
就算是在鬼都不过路的荒野里,我妈离开蒙古包半步都会锁门。
锁倒是又大又沉,锃光四射。挂锁的门扣却是拧在门框上的一截旧铁丝。我妈锁了门,发动摩托车,回头吩咐:“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然后绝尘而去。被关了禁闭的赛虎把狗嘴挤出门缝,冲她的背影愤怒大喊。丑丑兴奋莫名,追着摩托扑扑跳跳、哼哼叽叽,在后面足足跑了一公里才被我妈骂回去。
我妈此去是为了打水。门口的水渠只在灌溉期的日子里才来几天水,平时用水只能去几公里外的排碱渠取。那么远的路,幸好有摩托车这个好东西。她每天早上骑车过去打一次水,每次载两只二十公升的塑料壶。
我说:“那得烧多少汽油啊,好贵的水。”
我妈细细算了一笔账:“不贵,比矿泉水便宜。”
可排碱渠的水能和矿泉水比吗,又咸又苦。然而总比没水好。这么珍贵的水,主要用来做饭、洗碗,洗过碗的水给鸡鸭拌食,剩下的供一大家子日常饮用。再有余水的话我妈就洗洗脸。脏衣服攒着,到了水渠通水的日子,既是大喜的日子也是大洗的日子。其实能有多少脏衣服呢,我妈平时??就没怎么穿过衣服。
她说:“天气又干又热,稍微干点活儿就一身汗。比方锄草吧,锄一块地就脱一件衣服,等锄到地中间,就全脱没了??好在天气一热,葵花也长起来了,穿没穿衣服,谁也看不到。”
1
我大惊:“万一撞见人??”
她说:“野地里哪来的人,种地的各家干各家的活儿,没事谁也不瞎串门。如果真来个人,离老远,赛虎、丑丑就叫起来了。”
于是整个夏天,她赤身扛锨穿行在葵花地里,晒得一身黢黑,和万物模糊了界线。叶隙间阳光跳跃,脚下泥土暗涌。她走在葵花林里,如跋涉大水之中,努力令自己不要漂浮起来。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她没有衣服,无所遮蔽也无所依傍。赴约前的女子在深深闺房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定。我妈却赤身相迎,肝胆相照。她终日锄草、间苗、打杈、喷药,无比耐心。
浇地的日子最漫长。地头闸门一开,水哗然而下,顺着地面的横渠如多米诺骨牌般一道紧挨着一道淌进纵向排列的狭长埂沟。渐渐地,水流速度越来越慢。我妈跟随水流缓缓前行,凝滞处挖一锨,跑水的缺口补块泥土,并将吃饱水的埂沟一一封堵。那么广阔的土地,那么细长的水脉。她几乎陪伴了每一株葵花的充分吮饮。水在光明之处艰难跋涉,在黑暗之处一路绿灯地奔赴顶点。那是水在这片大地上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高度――一株葵花的高度。这块葵花地是这些水走遍地球后的最后一站啊。整整三天三夜,整面葵花地都均匀浸透了,整个世界都饱和了。花蕾深处的女子才下定决心,选中了最终出场的一套华服。
(选自《文汇报》,有删减)
赏析:
梵高的油画《向日葵》影响深远,向日葵那一抹黄色总会浮现无边的热情。作者笔下的母亲就置身于一片寥廓的荒野和茂密的向日葵中。在这
2
神奇的土地上,独自劳作的母亲不惧孤独,享受孤独,她的心灵与身体一
样坦荡、伟大~
3